[好雷] 試析神父《刻在》電影裡的意義(下)

作者: watercolor (我們同樣沒有名字)   2020-11-10 01:30:59
    對鏡與折射、責問與告解
      ──試析「神父」《刻在》電影裡的意義(下)
  以下滿滿的雷請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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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嫉妒
  二年級時不同班、不同宿舍,管樂社主在練習,再怎麼感情好被這樣不
斷稀釋,應該也不至於被人察覺,頂多也只會被認為「阿漢是好人,會特別
照顧轉學生;轉學生只有阿漢這個朋友,所以會常常跟他在一起」;但是當
升上三年級,阿漢也轉到了辛班,僅僅是連在教室遇見也等不及的主動來尋,
以及走過去撫摸頭髮的明知故問,兩人之間將所有人都排除在外的親密與在
意,在大巴一行人面前就顯得格外刺眼。然而當阿漢開始接近界線,卻仍用
「我現在跟他同班」來作為走向他的理由時,對 Birdy來說或許反而引發了
他的憂慮──從甲班轉到辛班是一種淪落,而他走向自己會不會是一種墮落?
  解嚴後加強管束,也實現在管樂社必須「男女分開練習」的強制要求,
即使有神父阻擋,也擋不住教官難聽的言詞。此時吳若非(後稱班班)起身
反抗,得到 Birdy的支持,兩人相視的微笑令阿漢產生危機感,吃飯時支支
吾吾的「你還是少跟學妹靠近,到時候學校會怎麼樣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實
則是無以名狀的醋意,然而彼時 Birdy(還沒有把班班當作「對象」,卻過
度在意阿漢的反應──暑假期間會陪他一起偷海報、跟他一起逃,但一回到
學校又回到體制內──戀人的特徵)並未察覺,阿漢支持體制的束縛、甚至
由此來勸他的話語令他煩躁:
  「你這樣跟討厭的教官有什麼兩樣?趕快吃一吃,練軍歌了啦。」
  嫉妒使阿漢驚覺自己對 Birdy的獨佔欲已超出了想像,當 Birdy離開,
隔桌對面滿臉傷痕的瘦瘦對著他領悟地笑,阿漢卻仍未察覺自己與 Birdy的
曖昧已受人注意,而是怯怯地試圖向瘦瘦探問:「何時知道自己喜歡男生」、
「有沒有想過去看醫生……或者去交女朋友」,瘦瘦接近時流轉的眸光與行
動一如對鏡,讓阿漢看見「對男生有慾望」的形象,以及內心「真正想親吻
的對象」,而瘦瘦的話語也一如他不敢告訴自己的真相: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
「以後也不會變。」
  Birdy 與班班的親近造成阿漢的危機感,使他只想要為彼此的在乎尋找
定位與意義,卻徹底無視了鏡子的另一頭,出櫃現身的瘦瘦無時無處不被針
對的處境。軍歌比賽的練習過程裡班班跟 Birdy的逐漸親近肯定加重了阿漢
的焦慮,以致大巴更加確認室友的異狀(阿漢與 Birdy的關係幾乎都是 Birdy
主動,從大巴的眼中看來是他糾纏阿漢的結果:阿漢只是好心,卻從甲班落
到辛班,高三後又更變本加厲的黏在一起,所以他也「好心」想趕走 Birdy
不要來糾纏阿漢),便找機會集群找 Birdy麻煩(Birdy 也只是逃,除了一
句「關你屁事啊」和攀上窗子的吼叫外幾乎沒有反擊,一方面可能是不想讓
阿漢為難,一方面則可能是長時間被父親體罰、過去被霸凌積累的習得無助,
最可能的是,他認同了大巴言語中的歧視之外,真心認為「你(會)害了阿
漢」的關心)。當 Birdy衝到牆邊,預備往下跳時,曾回頭說一句「不要過
來喔」不僅是針對大巴,也是警示阿漢「不要再過來」──所以當他跳下去
後,大巴「張家漢,你少跟那個咖仔混在一起玩啊,不然別人誤會你也是同
性戀!」的警告,以及阿漢著急地問:「 Birdy,你要去哪裡?」他都僅只
是揮揮手,頭也不回地離去。
  這一段是他們共同經歷的第三個陰影。對 Birdy來說,已經察覺「一直
在一起」的願望搖搖欲墜,再怎麼揮翅,他也只能裝作毫不在乎地忍住折翼
的疼痛,飛向另一個遠離阿漢的世界;而在阿漢心中,「Birdy 可能會離開
我」的預感壓倒了原就困擾他的「愛與慾的認知」、「自我認同」,當他還
在原地掙扎與試圖留住與 Birdy在一起的時光時,Birdy 已經預見未來,下
了遠離的決定:
「在這個世界 有一點希望
有一點失望 我時常這麼想」
  在軍歌比賽進行時,阿漢與 Birdy旋轉一圈,情感在彼此的眼中流動,
同時也交換了原本面對世界的位置──
「在這個世界 有一點歡樂
有一點悲傷 誰也無法逃開
我們的世界 並不像你說的真有那麼壞
你又何必感慨
用你的關懷……」
Birdy 當時眼中的希望還是炙盛,從跳樓至高歌的那一刻也許還有搖擺與難
捨,教官的中斷與怒叱卻是一錘定音。〈這個世界〉是 Birdy點給阿漢的自
述/告白曲,在軍歌比賽唱出來幾乎是同時對阿漢/這個世界的告白,期待
能藉由歌唱來確認一個更好的回應,卻沒唱完就被評審教官打斷,接著又被
阿漢阻擋他上前去理論,這雙重的拒絕令 Birdy幾乎掉淚,卻只能掉頭就走,
阿漢本能想追上去攔阻(安撫)他的衝動,叫了他的名字:「王柏德!」
「王柏德!王柏德!」這裡阿漢叫本名(之前是 Birdy要尿舍監車,以及
Birdy 試圖去援助祁家威,會叫本名是在提醒他「不可以」),這是阿漢對
他歌唱的第二次拒絕,所以 Birdy第一次主動將阿漢推離他的世界:「走開
啦!」
  這時候班班追了上來:
「好了!」
「Birdy,夠了啦!」(反而班班是叫「Birdy」,原本只有阿漢會認真呼喚,
是王柏德自我認同的名字,
「你是表演給全世界看的,你根本不用為他們生氣,他們不懂你,我懂你啊。」
  這段話班班說出來的時候,我都背脊一涼。不是她說錯了什麼,而是說
得太對了──這是被教官取消資格(被世界不認同)的時候,最需要的一句
話「沒關係,還有我懂你」──如果這是阿漢說的,Birdy 會有什麼反應?
會哭出來?會更離不開阿漢嗎?還是為了不令他也陷入這個令人失望的世界,
把他推得更狠?
  可惜我們不會知道了,班班的好意與理解讓他露出笑容,伸手去摸她的
頭──這段互動可以看到 Birdy和班班已有一定的熟悉度,摸頭卻明顯是第
一次親近的舉止,所以班班露出微訝與迷惘的表情──而原本除了阿漢誰都
不去親近的 Birdy直到轉頭確定阿漢已經看見而且大吼著跑開,才把手放下
來──這個行動的目的,恐怕是 Birdy第一次測試推開阿漢的方法──超乎
預料地成功。
  之後在熱炒攤上的三人約會能看到 Birdy仍然憤怒難平,吃炒麵的時候
班班阻止他吃盤子,但阿漢拿酒敬他「輸就輸啦,乾杯」時,他(習慣性地)
試圖向阿漢傾訴他的感受:
  「我不是怕輸,是我連表演都沒有表演完。練了兩個多月欸!他們是怎
樣?不是說解嚴了嗎?」
  這邊可以歸納出幾個訊息:(一)九月開學練了兩個多月,應是高三上
學期十一月左右,也代表 Birdy和班班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變得熟悉,熟悉到
可以叫他 Birdy,送他喉糖和答應跟他一起出來吃宵夜。(二)阿漢以為 Birdy
(或者自己)在意的是結果的輸贏,亦即他沒有認知這首歌是對體制的一次
測試,甚至是唱給他的,如果平常的阿漢或許有機會理解,但此刻會「不知
道」,我認為是 Birdy已經在慢慢疏遠阿漢的證明,以及阿漢對班班那句
「我懂你啊」的抗拒──她說她懂 Birdy想反抗體制,如果我現在才說「我
也懂」,對一個原本認為自己最接近對方的人來說,無異是鸚鵡學舌──而
且比起「懂」,他更擔心 Birdy的安危和處境,所以他回的是:
  「你以為這個世界改變了?其實根本一點都沒變。」
  阿漢的這句話是對 Birdy的第三次拒絕,其實是很深的傷害,所以 Birdy
沒有回應阿漢的乾杯,這時班班又開口安慰 Birdy,再次被排除在外的阿漢
起身離座跑去機台玩並摔了一下椅子,「張家漢,你幹麼?」Birdy 這時候
應該明白阿漢怎麼了,邀班班出來理應是他的主意,所以看了他一眼後又回
頭和班班搭話,還把曾經分享的歌與耳機給班班──
  「你們現在是在談戀愛嗎?」
  有趣的是,Birdy 回頭看著阿漢的表情若有所思:如果這樣的「形式」
就能讓阿漢覺得他們「在談戀愛」,只要他持續下去並且不再主動接近阿漢,
阿漢就會跟他拉開距離,不會再被認為是咖仔了吧?至於他也曾跟阿漢一起
做過的事是否是戀愛,則不是當下會去想的問題,一如陳昇〈擁擠的樂園〉
的歌詞,暗示Birdy 為了推開阿漢,選擇了不是愛情的愛情:
「一段情 可以忍受多少的考驗
有人找到他自己的答案 當他不需要愛情
流行的都市 不安的感情
Say goodbye to the crowed paradise.」
  而對在話語中不自覺暴露「正在戀愛」的阿漢而言,曾經屬於他的耳機
與歌給了班班,他保留給 Birdy的機車後座也讓給了班班──沒有了這些
「不一樣」,他們之間與別人還有什麼不一樣?更重要的是,班班已經是 Birdy
想要「不一樣」的那個人嗎?比他懂他、比他更「正當」能一輩子在一起,
也能「繁衍」的,女生……
  「我常常以為世界是繞著我們兩個人轉的,怎麼突然我像是別人?」
  「嫉妒是條蛇,它會吃掉你的心。」
  以電影裡的時間線來說,神父的回答是歸納;但在電影形式的呈現而言,
這句話是為後來阿漢的行動作了預示。
六、原罪/地獄的辯證
  深陷痛苦無人可以傾訴的阿漢,只能向神求助:
  「親愛的天父,喜歡一個人,為什麼要有罪呢?」
  察覺到戀愛情感,也在同時意識到自己正被遠離,罪惡感讓他不得不聯
想這是為了使他得到懲罰嗎?總之,知道阿漢來這裡也跟了過來的 Birdy,
鏡頭只從在阿漢傾訴時走進來暫時一頓的腳,阿漢的側面後面一閃而逝的眼
睛,以及接下來的禱詞洩露他的目的:
「你幹麼?」
「禱告。」然後Birdy 也禱告說:「喔!親愛的天父,張家漢同學心事重重,
已經高三了,讀書不專心,應該是太寂寞了。拜託你發揮偉大的力量,讓他
交一個真正喜歡的女生。阿門。」
  這一段也有幾個點可以分析:
  (一)高二寒假謁陵時的禱詞,可以看到Birdy 的信仰是混雜了道教的
佛教(西方極樂世界、成仙成佛),這裡卻用「天父」試著走入阿漢的世界,
藉此進一步明示他「當朋友」。
  (二)「讀書不專心」證明了比起阿漢,更在乎成績的是 Birdy──包
括從片尾高二阿漢「考七分」的表情、分別前多次以準備聯考為理由──都
可以推測:Birdy 很在乎「一起上台北念大學拍電影」的約定,這是他最最
期待的未來。
  (三)他有注意到阿漢的「心事重重」,也知道他「太寂寞了」,再從
後面借鑰匙的對話,知道這段期間都不再有「三人行」,Birdy 跟班班約會,
減少或不再跟阿漢出去。
  (四)這段禱詞有一句語氣特別輕,就是「應該是太寂寞了」,電影裡
這段只留下阿漢和 Birdy的側臉,但在國際版預告與這個推特裡
https://reurl.cc/Q3GVq9,有留下Birdy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低頭自嘲的笑
裡隱含的雙重指涉,剪接的人打算保留起來在接下來的對話裡呈現:
  阿漢跳起來逼近 Birdy,拉起他的領口:「我很好笑嗎?你很無聊。」
然後扔下他要走,Birdy 的眼神一瞬間變了,拉住生氣的阿漢,用手臂圈住
他的肩:
  「你這樣不應該。」
  「我怎樣不應該?」
  「你可不可以不要只是一直跟我出去啊?(目光迴避)我們可以是很好
很好的朋友啊。(拜託裡隱約帶有愧疚)還是……我介紹一個女生給你(放
在阿漢肩上敲打的手指透露出焦慮),班班他們班的,我晚上要跟她出去,
你車借我。」
  緊接著 Birdy被阿漢用雙手捧住臉,兩人目光相對,阿漢沒有聽出 Birdy
話語裡的哀求,在進一步感受到被拒絕而受傷前拋下他和鑰匙離去。被拋下
的Birdy 看著阿漢離去的背影,低頭看著到手的鑰匙,露出近乎痛苦的笑容。
  這一段的對話可以確知的是 Birdy已經決定不要阿漢給他的「不一樣」
了,明示他們之前太過親密的關係「不應該」,還要「介紹一個女生給你,
班班他們班的」,然後就從「班班」跳到「出遊借車」的要求──即使之前
有過什麼,現在「矯正」還來得及,只要你也願意交女朋友,我們就能繼續
當「很好很好」的「朋友」,雖然不能獨佔你,至少可以一直在一起上大學
──這是 Birdy行動至今的目的,也是此時他唯一而卑微的願望。但對阿漢
來說,他當下聽到的只有:否決(真正喜歡的女生──所以現在的喜歡是假
的)、拒絕(這段感情不應該)、否決(我們只可以是朋友)、拒絕(我要
跟班班出去,你車借我)。
  接下來應該有兩個段落被剪。一個是躲在角落哭泣的阿漢遇到神父開解,
神父知道他戀愛(但不知道對象是男生),勸他「Profiter du moment」
(就是主題曲後半阿漢跟神父一起跑操場的段落);另一段阿漢一直被拋下,
為了能再跟 Birdy一起出去,他準備了綠豆糕,約了班班想收她為乾妹,就
能「三人行」,由於Birdy 拜託班班介紹女生給阿漢,班班就藉此機會「誘
惑」阿漢。這兩段剪了對接下來的劇情沒有太大的妨礙,雖然前者可以跟接
下來的辯證對照,後者則是對應三十年後阿漢說「後來班班自己跑來誘惑我」,
但都只增加阿漢想要延續這份情感的努力,確實不是那麼必要,只是不免留
下困惑。
  雖然痛苦會降低其他感受與思考的能力,但在離開之後,阿漢還是有察
覺 Birdy傳遞過來的訊息:「只要你交了女朋友,我們就能繼續當很好很好
的朋友」,所以阿漢自己約了 Angel,做過「矯正」的努力,但過程殊無笑
容,聽到 Angel分享「晚安(WAN-AN)」的意思,還立刻用CALL
機傳給了 Birdy──證明了「矯正」無效。Birdy 沒有回CALL,第二天
道了歉,阿漢原本不想理他,但聽到他說「陪我幹一件大事」後,受傷的眼
神又燃起希望。當天晚上,他們踩進泥巴,Birdy 爬高去偷氣球,打斷阿漢
的告白。坐在阿漢的機車後座.Birdy 唱著:「我們的世界,並不像你認為
的那麼壞,你又何必感慨……」明顯Birdy 接收到阿漢的告白令他喜悅而陶
醉,卻又因不能回應面露痛苦,「我愛的人說他愛我」好想向全世界宣告但
又不能讓他知道,還要讓他放棄告白的這段感情,所以才有了告白氣球,隨
著升旗典禮結束緩緩升空:「晚安!My love!」從班班的鏡頭與表情可知
Birdy 曾給過她暗示「驚喜」,而阿漢看到氣球後懷著期待來問 Birdy,
Birdy 說「反正你不說我也會查啊。」卻完全沒看阿漢,轉頭看向班班,讓
阿漢的一腔熱情全部澆滅,只能落寞的走回去。這個告白氣球一如 Birdy的
個性:看似張揚叛逆,真正的心意卻隱晦保守,縝密而準確地同時傳遞給兩
人「愛」與「需要」的偏誤訊息,以達成他想要讓阿漢解脫「咖仔」的束縛,
可以「好好做朋友」的目的,也「矯正」自己,以向阿漢證明只要阿漢願意
去努力,他也能「回到正軌」。
  阿漢自然也收到了訊息。即使此刻的他仍未放棄:「阿漢找他,問他在
哪,拜託他,回我。」一個人在公園等了一整天,但 Birdy的已讀不回是連
同上次的WANAN一同忽視,一個老人看到落寞的阿漢過來找他聊天,在
漫長的等待當中,〈萍聚〉響起,幾乎可以視為 Birdy沉默中的回應:
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 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
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 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
只要我們曾經擁有過 對你我來講已經足夠
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 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但對想要得到回應的阿漢來說,逐漸變黑的天色等同他絕望的心情,到
了晚上仍在等待的阿漢,老人遞給了他一個饅頭──白天一起餵鴿子的時候,
老人給了他一杯熱水;遞出饅頭也有開易開罐(可能是啤酒)的聲音──食
物共享是一種患難與共的象徵,一如 Birdy跟阿漢在床上分享核桃,來表達
在那場霸凌裡,我們是同一邊的夥伴;還有後半澎湖的世界末日裡片尾的分
食麵包與綠茶,我們是孤島上彼此生命與愛戀的依存;而在這裡,老人與阿
漢同是「等待回應無果」的孤獨者。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公園裡同志傳遞的暗
號,卻覺得這個過程很有既視感,以為是已經遺忘的《孽子》裡的片段,後
來很久之後才想到,是《荒人手記》裡,主角因原本的男友傑移情別戀,百
般追索降為負欠者,被帶進酒吧卻只能看著傑與他人調情,然後被一個高瘦
子帶回家,任由他洗澡,性交,早上接受他荷包蛋培根與烤吐司、柳丁汁的
招待,過程中只有一次真正碰著視線,只交換了一句「不用了,真的真的不
用」的對話,主角落荒而逃,書中有一段這樣的敘述:
  「我所以記住高個子,因為他縱慾過度早早衰醜的軀幹,他那彷彿被瘟
疫犁過的滿面疤坑,他毫無,毫無機會。只除了,蔓蕪的泊浮中或許撈到一
個身心俱碎的醉娃娃,揀回家,脫光,悼賞之,呵多麼鮮澤的身體遭受著煉
獄之苦!」
  老人在公園長久的等待,有機會能夠貪求阿漢年輕的身體使他失控,或
許是年老同志在那個時代少數能找尋體溫交換的方式;而阿漢的身後是一個
「國家至上」的標語,再一次呼應了「你以為世界改變了,但其實根本一點
都沒變」的現實,對同性的愛戀情慾仍只能在威權的壓迫下苟延殘喘──如
果在公園之前阿漢還在跟瘦瘦詢問「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喜歡男生」、「我
對Birdy 的感情究竟是不是愛情」的猶疑,此刻正是讓他確認自己是否對同
性的碰觸更有感覺──尤其對比一開始聯誼時對女生「軟軟的」反應,閉著
眼睛把老人的親吻撫觸想像成自己想要的對象應該更能確認。只是確認了性
慾的同時,他也確認了這件事只能與愛結合才能繼續下去,所以他才會對老
人吼叫:
「幹!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這樣?我不是你這種人!我他媽不是你這種人!」
  那「不是」性向的不同,而是尋求慾望滿足的相異,所以後來幫 Birdy
洗澡的時候阿漢才會有逾越去碰觸的決心吧。接著阿漢的逃離和老人獨留在
原地也是一個對鏡:老人落寞自責的神情,必須這樣「在公園坐一整天也可
能遇不到一個滿足性慾的對象」寂寞與悲涼的形象──如果時代沒有改變與
進步,男同志的未來大概就是像後來的Birdy 一樣結婚「矯正性向」然後誤
了自己與另一位女性的終身,或者像老人一樣面對自己的性向卻因找不到伴
侶或種種原因必須在公園裡獨坐──想像三十年後的阿漢,老人的模樣不也
是他可能會走到的未來嗎?阿漢逃的不只是有慾無愛的性,更是這份無望的
孤寂。
  然而這份孤寂一個人又豈能逃離。幾次求索答案都失敗,只讓阿漢確知
了自己的感情與性向,這加深了他的自責與罪惡感,Birdy 的毫無回應與逐
漸遠離又使他苦痛而瘋狂,在經歷了之後的「地獄」,已經到達臨界的阿漢
質問神父:
「是你告訴我profiter du moment。」
「我那時候不知道你喜歡的是男生。」
阿漢憤怒的拍掉神父要幫他搽藥的手:
「所以你喜歡女生可以,我喜歡男生不行?」
「你有多愛一點,我有少愛一點嗎?」
「告訴我,我和你的愛有什麼不同?」
「這兩種愛有什麼不同?告訴我啊!?」
「如果說他不愛你,你就不要勉強別人。這也是profiter du moment。」
「不可能!我感受到他也很在乎我!」
「在乎不見得是愛。聖經要我們我們要控制自己的慾望,你不要讓別人陷入
罪惡!」
  之前「情慾」的爭辯已提到兩人都有意識地迴避了「同性相戀」的歧異
性(同性戀是「原罪」),此刻阿漢指出了「同性戀不被認同」是關鍵,他
在相信Birdy 在乎他的前提下,認為這是Birdy 不回應他的原因:「同性相
戀與異性戀有什麼不同?」「原罪從何而來?」然而他無法從Birdy 或神那
裡得到答案,只能逼問神父,神父則仍然迴避(事實上,正是這份「原罪」,
無論是宗教或環境「異性可以同性不行」的排除,都綁住了追索愛的可能,
以致卻步、轉身、埋藏而至放棄,畢竟必須以自由、尊嚴、生命去賭或交換,
代價太過高昂,而剝奪的人卻擁有「得到祝福與恩典」的「特權」,不會覺
得自己有罪),依循前面「色慾是罪惡」的前提點醒阿漢事實:在乎不見得
是愛,親密動作也不一定是愛情,所以要考慮對方的「意願」,既然他不回
應,就不該勉強對方,甚至成為魔鬼誘惑對方犯錯──既然誰也無法逃避原
罪,也逃不開環境(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世界末日」),對方的回應
就是他的答案,畢竟相較於親情、友情可以「心照不宣」,必須跟別人「不
一樣」的愛情終究需要言語的認定才能確認這份「特別」,無論對方有多少
在乎甚至情意,沒有這份同意與承諾,就只能歸於拒絕的「不」或沒有的
「無」。這令阿漢不得不面對他一直迴避的事實:Birdy 所有的回應,都是
不再需要這份感情、這段曾經一起真心呵護的關係了,但已經陷溺其中、孤
立無援的他,又該何去何從?所以他只能哭著問神父:
「那你幫我下地獄……我現在寧可下地獄……」
「反正同性戀不是都該下地獄嗎?地獄或許就有比較多人懂我啊!」
「你讓我好過一點,你幫我下地獄嘛!」
「Father!Father!」
「家漢!家漢!」
「不是你,你回你的天堂!」
  所有宗教最大的共通點,大概就是天堂可以不同,地獄卻無界而相通──
皆以為懲罰、詛咒、威脅,毫無窒礙。但對阿漢而言,這個逃不開、躲不了
的世界,當曾經「沒那麼壞」的希望、歡樂、關懷與美麗都消失無蹤之後,
與地獄又有什麼分別?至少在那個地獄,他或許能找到懂他的「同類」,如
果放棄這段感情,放棄了自己的性向,只能活得像公園老人那樣孤寂的地獄,
那麼他寧可背負原罪去下那個「可能有人會懂他的地獄」。然而他想要一起
下的地獄,終究是那個一直背過身去、一直對他說對不起,卻始終不再回應
的 Birdy,所以「不是你」。但無論是神父的你或 Birdy的你,在此刻身陷
地獄的張家漢眼中,都已經選擇成為天堂的子民,而他毫無救贖的可能。
  而且地獄有好幾層。如果 Birdy始終能做到已讀不回,阿漢原是溫柔的
孩子,即使身陷地獄也不會再有所行動,故事也就到這裡結束了──然而一
如前面提過的,神父是阿漢(痛苦)的對鏡,同時是阿漢的現在與神父的過
去──阿漢的地獄是神父經歷過的地獄。而神父對他的愛情做出了逃避的選
擇,亦是 Birdy的折射──因此神父這面鏡子折射的影子,證明了身在地獄
裡不僅有阿漢,還有 Birdy。所以發生了車禍,在脆弱的時刻,Birdy 不想
叫救護車,卻CALL來了阿漢;在受了傷行動不便,無法拒絕阿漢的服務
與關心的情況下,兩人的體膚碰觸,情愛與愧疚,慾望與憤怒的碰撞下,逾
越了Birdy 始終小心忍抑的界線──愛戀與身體的界線往往有進無退,除非
斷絕,於是連表面上的「朋友」都做不成了。整整一個冬天的冷落後,阿漢
在不解、嫉妒的瘋狂與痛苦中,拿出最後的底牌,藉由告密想利用威權的力
量拆散班班和 Birdy,同時逼 Birdy給他回應──然而告密的結果大出阿漢
的預料,在新的罪惡感的驅使下,阿漢在訓導處想為 Birdy擔下罪責,卻又
被 Birdy推開、毆打(全劇裡 Birdy唯一一次動手,是打他最愛的人),直
到神父出現阻擋──而成為電影一開始的畫面。
七、三十年前後
  神父一面為終於冷靜下來的阿漢包紮,一邊訴說自己的經驗:
「十八歲的時候,我跟你一樣,很叛逆。但最後一次,我被打得很慘,才決
定離開蒙特婁,我想走得越遠越好。沒想到我離開之後我的家鄉就變了。」
「那是幾年前?」
「快30年了。1960年蒙特婁發生了一場『寧靜革命』,整個社會脫離了教會
的管轄,人的心終於可以更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
「我沒想到趕不上蒙特婁的革命,來這裡會是遇上你們的革命。」
  在神父為阿漢唸玫瑰經,讓他能從中靜心與懺悔時,大巴又傳來「Birdy
在你家」的訊息(大巴的反應很明顯在為阿漢擔心,加上 Birdy傷好之後,
原本自我孤立的他已有可以一起打球的朋友,都可以推測Birdy 的疏遠奏效,
至少大巴沒有再懷疑阿漢會被糾纏成為「咖仔」,顯然也沒有再找 Birdy麻
煩),再一次的刺激與絕望之下,阿漢在家中險些出櫃,讓自己再無退路後,
只能離家拋棄一切,走到「沒有 Birdy」的地方。
  「走不了的,你哪裡也去不了。」
  即使來到了天涯海角也無處容身,連死亡也拒絕同時接收他們,阿漢與
Birdy 只能各自回到現實生活,Birdy 用聯考為由,再次與阿漢定下了「一
起念大學」的約定,卻因為Birdy 的落榜與失聯而失信,那通電話裡Birdy
的消極回應,讓阿漢確認是「再也不能相見」的告別;而阿漢沒有任何責怪
的溫柔與關心、那首隱晦告白的歌,成了Birdy 從鬼門關回來(手腕上疑似
有深色的傷痕,也呼應了曾經「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的問題)、好好活
下去的指引。
  三十年彼此再無聯絡的時間,因為神父的去世,從未參加過同學會的張
家漢首次出席,在神父生前影像裡的「我記得我說過:Profiter du moment!」
以及拿到通訊錄的鼓勵,阿漢鼓起勇氣打了電話,卻聯繫到班班,知道她扭
轉性向的「努力」失敗,與Birdy 的婚姻結束。因為神父的去世,阿漢遠赴
加拿大謁陵,相對於三十年前的假哭及「雖然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偉大的事,
但他應該是一個好人,因為大家都很喜歡他」在威權下的懵懂,三十年後的
謁陵因理解而沉默、因鄭重而無聲;曾經哀求「幫我下地獄」的徬徨苦痛,
到能靜靜地安慰神父的未亡人(初戀情人):「他人很好的,他一定上得了
天堂」、「我確定他很愛你,一如你愛他一般」,同樣是結局的預示──藉
由神父的接點,伴侶暗示了Birdy 亦常來找歐神父,在錯過三次之後(謁陵、
瀑布、酒館),阿漢與Birdy 終於在三十年後再遇。
八、結論
  從以上整理與分析可知,神父的存在至少具有兩個作用:
  (一)貫串劇情:維特是教會學校,無論是加拿大或台灣,宗教與歧視
的存在都使同志戀情受到壓迫,從過去的暴力到現在的嘲諷,最好能消隱於
無聲無形。歐神父的傾聽,對當時正處於性啟蒙的主角張家漢而言,是靈魂
的出口,亦是同性戀情存在的證明;也因為歐神父與阿漢對彼此的影響甚鉅,
神父後來回到蒙特婁,辭去教會的職務,與初戀情人度過人生的最後一段日
子;離世之後,這份感念成為阿漢參加同學會、聯絡 Birdy、前往加拿大謁
陵的動機,同時完滿了兩段戀情的結局。
  (二)情感對鏡;由於本部電影採取的是阿漢視角,在神父與阿漢辯證
的同時,除了以宗教的對話確認精神壓迫的存在,由於同樣對戀情選擇逃避,
神父對情感的回應,亦可視為另一位主角 Birdy的回應,達成間接對話的效
果。
  相對來說,如果沒有了歐神父,這就只是一段無聲而起、無息而滅,在
宗教與威權的壓迫下,不曾「存在」的暗戀;有了神父,這段戀曲有了存在、
有了聲音、有了對話、有了回應,並在三十年後的台灣環境改變之後,在加
拿大有了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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