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看金馬影展，感謝友人搶到票，帶我看佩佐新作《水漾的女人》Undine！這是繼《過境情迷》後 Christian Petzold最新一部作品，也是佩佐和他新任的金童玉女檔 Paula Beer & Franz Rogowski第二度合作！好像我們台灣影展上映的同時外國串流也剛好上架了。話說佩佐過去十多年來四部電影台灣都有上院線，這次也可以期待嗎？希望此片會上院線、大銀幕一定是必看饗宴，因為它一如片名所暗示地「柔情似水」，有愛慾濕身、有湖光山色、有湖底怪譚、有水下考古、有柏林小橋、還有池畔謀殺...
片名 Undine 也許台灣觀眾未必都熟，若不熟直接來看也不錯，當個混合寫實與奇幻的浪漫愛情故事也靈感滿滿！話說 Undine 就是歐洲 16 世紀科學「四大元素」中的水元素、也是更早歐洲傳說的「水精靈」、進入文學中的擬人化形象則是個湖邊少女，這樣看來台譯《水漾的女人》（其實我比較喜歡「樣」，但「漾」好像更流行？）還算取得挺貼切。而這形象化的「水女子」，透過 18 世紀德國作家的《婀婷》與 19 世紀安徒生的《小美人魚》快速流行起來為人所知。不過 Undine 和 mermaid 與 siren 這些人魚傳說都不同，與其說她是海裡的生物，不如說就是水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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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水精靈，城市史學家
因此，在本片我們看見 Paula Beer 倩影所到之處，只要有水，不管是大湖還是小池塘、是大魚缸還是小水龍頭，那「水」的超現實之感應與呼喚都無所不在，都在暗示著她名字 Undine 所背負的神話詛咒：神話中（很多不同版本，僅取個大概）Undine這水精靈，要與人類男子戀愛成婚、才有了靈魂可以進入人間，但當她丈夫背叛她時、她必須殺死這負心漢而回歸水中。因此，本片開場 Paula Beer 與一位小白臉男子的喝咖啡談判戲，當她露出招牌的牙齒撂下狠話「你說過永遠愛我，待會兒就要回到我身邊，否則我必須殺了你」時，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在此片設定下，這是 Undine 女神進入當代柏林人類社會的故事，她與小白臉 Johannes 如何結緣我們不知，只知結緣後她進入柏林上了大學修習歷史學位、帶著對人類社會好奇的眼光專攻柏林城市史、畢業後當個 freelancer 在柏林城市博物館為專業與非專業遊客導覽柏林的都市計畫史。首先，我覺得 Paula Beer 這次的專業身影達到空前的性感！看她上班穿著襯衫牛仔褲、到了博物館換上導覽員套裝、盤起了頭髮展現有點大的頭身比、高跟鞋上一截有點胖胖的足踝、不疾不徐地居高臨下輕啟朱唇「歡迎來到柏林城市博物館」... 這令情人在床上都百聽不厭呀！
柏林導覽員都這麼從容優雅嗎？她們導覽都這麼深邃迷人嗎？那可不，大多不像她心懷理想縱觀古今，反而總談些庸碌小問題，譬如片末另一位導覽小姐以房地產金錢邏輯切入城市史，就令人儘管敬佩卻覺冰冷只想打呵欠... 而 Undine 談柏林，絕不是談這種資本主義金錢邏輯的柏林，而是自 13 世紀以來世世代代承載不同理想的柏林！這裏有 13 世紀原初教堂聚落、有 18 世紀普魯士城堡宮殿、有 1860s帝國初年土地使用分區、有 1900s帝國末年創建時期計畫、有 1920s威瑪共和大柏林法案、有 1950s東德社會主義理想城市、有 1990s兩德統一的資本開發遍地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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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與愛情，浴火方重生
隨著她說到「柏林的起源，就在 Mühlendammbrücke 橋下這段的 Spree河底」，突然間 Undine 本人宛如柏林河神般雙眼發亮！難道她就是孕育柏林的 Spree河精靈、數百年來見證柏林一代代人們的生息發展？難道正是河水與人們的交會孕育了文明、才促成了一代代柏林文明成果的城市建築？而是否，這個「人水交會發展文明建築」的關係、也正呼應著 Undine 傳說的「人水交心發展愛情關係」呢？在看愛情故事前，先想想這有點驚悚的城市史：一代代的柏林城市建築、都浴火重生砍掉重練了，是否 Undine 一次次的愛情關係，也須大刀闊斧殺死過去方能開展未來呢？
談回愛情線：剛被渣男 Johannes 劈腿的 Undine 片頭下最後通牒「若不回到我身邊、我就必須殺死你」，結果渣男果然沒回來、她有痛下殺手嗎？並沒有，也不知是她心軟、還是想擺脫宿命、還是順著人類邏輯覺得殺人這事本身就不好，總之她沒下手，儘管身遭各種「水」的元素都鬼影幢幢彷彿在向她聲聲呼喚著。不過她這個「殺不殺」的猶豫很快就被新的戀情取代了：這次登場的是 Franz Rogowski 飾演的 Christoph，光看那帶著兔唇的憨厚外型就知道他才是真命天子呀！果然 Undine 與這位新小男友的相遇，在一幕幕佩佐招牌的舞劇走位下都如童話般浪漫！
這位 Christoph與 Undine 的緣分也處處關於「水」，不但兩人初相遇就是場狼狽又浪漫的濕身，他還是個「工業潛水夫」專門修理水下工業設施，而他念茲在茲要帶 Undine 來的私房秘境就是一個北萊茵地區的大水庫，滿心歡喜以為自己要帶不諳水性的女友去潛水、Undine看他可愛也樂得裝不懂處處給他帶... 尤其一場虛驚的溺水，看小男友緊張兮兮一直唱著比吉斯 "Stayin' Alive"做人工呼吸，她含情脈脈請他再做一次當調情；無獨有偶，只會潛水書讀不多的 Christoph，偏就喜歡 Undine 對城市歷史如數家珍的專業聲音，每每床戰完總要聽場導覽才心滿意足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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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堡論壇，城市發展吃回頭草？
不過床上導覽剛好導到了柏林近年最爭議計畫「洪堡論壇」Humboldt Forum，而且是要給另一個城市 Leverkusen 的歷史宮殿管理團隊作古蹟再生案例介紹，那就不得不上溯歷史談到它最初的「柏林城市宮」Berliner Schloss 了！Paula Beer 語帶調情的性感聲線是會為情郎也為觀眾提綱挈領完整介紹的、並且會以一個近年爭議的批判性提問作結；而在這濃情蜜意的床上談這爭議與批判、當然就不免要批判性回視愛情關係！
話說這柏林城市宮，其 15 世紀起造 18 世紀完成的巴洛克宮殿本位於柏林老城西端、展開馳向西郊獵場的大道，由此發展出了 18-19世紀的「菩提樹下大道」與「凱旋大道」及一眾經典紀念建築，成為今日柏林城市格局核心樞紐；然而二戰被轟炸後東柏林與莫斯科亟欲在此打造社會主義城市，因而不像西柏林即時修復同為巴洛克的夏洛騰堡宮，東柏林徹底拆除了柏林城市宮遺跡、取代以共產建築「共和宮」；只是兩德統一後，新倡議訴求拆除共和宮抹除共產歷史、重建柏林城市宮立面內包新建築，一方面作為媲美大英博物館的「洪堡論壇」、另一方面恢復過往柏林榮光。
就在今年底，擁有城市宮巴洛克立面的洪堡論壇現代建築預期就將落成了（都11月了，真的嗎？），雖然十多年來爭議不斷仍硬蓋了下去！本片 Undine 也不細說多種爭議，就只做個簡單的反思：現代建築本應「形隨機能而生」，結果我們的洪堡論壇建築就是「古代外形包裝當代機能」，還硬要說它表裡如一，真的嗎？也許 Undine 更該問問自己：現代愛人本應「關係隨愛而生」，若有個人「愛著新人卻勾搭舊人」，不也像洪堡論壇一樣表裡不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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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精靈，斬斷舊愛方得新生
居然佩佐談城市史引經據典繞了好大一圈，最後還是要談他最愛談的「三角戀」XD 話說「愛著新人卻勾搭舊人」的傢伙，不就是劈腿甩了 Undine 卻又跟她眉來眼去的渣男 Johannes ？無獨有偶，她自己愛著新人 Christoph的同時還不是也回應渣男的眉來眼去？這場柏林中央車站前的「眉來眼去」戲，一樣充滿佩佐的舞蹈走位與韻律、卻不再是情竇初開而是山雨欲來。人間男女敢愛敢恨的，愛就該愛到底、斷就該斷乾淨、然後才有下一段全新的戀愛人生，也許這正是 Undine 傳說「丈夫負心就殺死、重歸水底再出發」的真諦？
但 Undine 違背了這傳說使命，前戀未斬就談新戀情，令內心真愛與身體關係表裡不一，就算真愛仍清楚、關係卻已拖泥帶水陷入模糊，試想許多已移情別戀卻藕斷絲連的三角關係不也如此？未實踐使命殺死負心的舊愛，違背使命的詛咒就將降臨於無辜的新歡，這新歡 Christoph果然在得知 Undine 藕斷絲連並來電質問後、傷心誤會而遇水下意外陷入腦死，唯有 Undine 向負心舊愛補刀完成使命、方能解除詛咒喚醒情郎。在此，Christoph 發生意外與來電質問的時間出現了錯亂，難道在此有超出 Undine 理解的水之力量？難道是那隻比人還大的神秘鯰魚 Grosse Günther？
本片畢竟充滿神秘美感，水底有何超凡力量牽引 Undine 歸去盡在不言中。我們只依稀可知：也許本來 Undine 是可以殺死負心漢、完成使命回歸湖中、靜待來日遇見新歡重新成人的，甚至她住在湖底很可能遇到的新歡就會是這工業潛水夫 Christoph！但她沒把愛與關係搞清楚、沒讓身體與真心合一，以神話來說是違背使命受到詛咒、以世俗說來是藕斷絲連兩邊留曖昧，於是本來可以「砍掉重練」而迎接的一段全新關係，就這樣跟著一起被砍掉重練了... 從此 Undine 的身體在水中、心卻已在無法續緣的 Christoph身上，是否就此「身心分離」再難愛上別人重新成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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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榮光？不過是借屍還魂
Undine 的故事畢竟是神話，我想佩佐援引了神話過來畢竟還是要回視人間的。在人間的愛情上，我想他在歷年電影談「三角戀」中的解放與禁錮，早已談得多了，看多了佩佐片（或其他探討關係品質的愛情片）的觀眾應該都不陌生了；倒是在人間「人類文明」體現的「都市發展」上，我覺得他有打開一條新路線、參與一個既有的辯論：到底柏林最新的爭議建案「洪堡論壇」該不該如此以「立面主義」(façadism) 的拉皮手法做一場無法確切捕捉原樣的「原樣重建」(restoration) 呢？抑或說穿了就只是個也沒真在意原樣的單純「重建」(reconstruction)？
這辯論中，反對方主要是古蹟保存界，他們普遍傾向保留既有的共產時期共和宮 Palast der Republik之殘留構造作為柏林歷史的一部分、而反對將早已消失的巴洛克風格柏林城市宮 Berliner Schloss 透過模仿照片硬重建出來；而贊成方，恐怕主要是民族主義倡議團體，他們為苦盡甘來的兩德統一感到光榮、也渴望藉此機會恢復東西柏林合一的城市榮光，而對這個在東西德分裂時期被共產政權拆除的舊宮殿念念不忘、希望透過這塊城市核心樞紐的復甦、讓我們鍾愛的柏林重返黃金年代？也就是在被希特勒搞臭而被二戰毀掉前的黃金年代，那醜陋年代就當沒發生罷 XD
這個城市辯論的兩邊，也許一邊是代表科學考古忠於歷史的傳統學界、另一邊則是代表民族主義挪用歷史的新興右派？到底佩佐拍這部片是想要訴求哪邊呢？他當然也不明說，只是輕輕點出洪堡論壇這個建築形式「表裡不一」的盲點、透過故事女主角 Undine 她那「身心分離」的拖泥帶水與藕斷絲連，來點出那在城市建築上癡癡仿古的「借屍還魂」有多愚昧吧？話說女主角 Undine 愛上了這麼可愛的 Christoph，真的只是想「借屍還魂」體驗仍然被愛未曾中斷的感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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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惡城市，與被拆散的女神
或許吧？也許她一開始的確是有那令男生討厭的「無縫接軌」心態、像是個耽溺戀愛的小女人般失去一個馬上就要掛上下一個？但 Paula Beer 那天真純情卻堅定誠摯的演技，清楚無疑地告訴我們就算 Undine 的社會身段瞻前顧後拖泥帶水、她的真心仍一清二楚全心愛著那個對的人。神話中的 Undine 故事總是宿命地以男人負心女神殺之黯然退隱為結局，本片的 Undine 故事則在傳統負心漢故事中加入了替男性同胞爭口氣的有情郎，只是最終 Undine 仍被硬生生拆散，難道即使是佩佐劇本仍要無情懲罰這苦命女神嗎？
但恐怕，這個「懲罰」與其說是將女神悍然剝離她心念的人類情郎與人類世界、還不如說是從這罪惡城市中悍然帶走了仍為城市守護理想的純情女神？看看片末，這個沒了 Undine 的柏林，她過去身為青年工作者居住的 Hackescher Markt 小公寓，現已成為斂財的短期外租公寓專賺外國人的錢，住的外國人已是不操德語也沒想融入柏林的短期打工客、以及在歐盟經濟不公下離鄉背井的西班牙移工；而這個沒了 Undine 擔任導覽的柏林城市博物館，新的導覽員滿口房地產與財務槓桿的金錢邏輯，對城市的理解與詮釋再也沒有 Undine 昔日悠悠道來的城市意象與天人關係了...
看來，佩佐這部新片即使援引神話更回顧柏林歷史、他終究意在回應柏林與德國當下：柏林已從十年前的「窮而性感」變成了十年後的「金權城市」、德國文化也已從十年前的「多元文化主義」漸漸轉變為十年後的「排外民族主義」，也許正是歷代柏林人們多行不義自甘墮落、宛如對孕育我們的 Spree長河負心背棄，因而使得河流女神也只能黯然離開我們、在水底靜候我們的下一次墮落毀滅吧？也許，柏林這個一次次多行不義後又天火降臨自毀重建的城市，就如同女神邂逅的一代代負心男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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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仍需相信，男人仍有如 Christoph這般純善的希望曙光，還有機會將柏林或德國乃至人類文明帶向更好的地方，就算與他攜手偕老的是別的女人孕育別的家庭？女神 Undine 都會含笑留下紀念之物 (denkmal)長相陪伴提醒初衷。本片也許是悲劇結局，但我們鍾愛的女主 Undine 終是帶著笑容欣慰離去、可愛的男主 Christoph也是心懷舊愛展開新生。自然環境本愛我們人類，人類是否能把城市發展做對以回應自然？那真是 21 世紀不只德國更是全球的課題了。佩佐最新的「元素精靈三部曲」，首作就以愛情探討天人關係令人超期待！希望台灣一定要上院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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