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季節 Netflix端出了很多佳節應景電影，其中恐怕以賞心悅目但看完就忘的溫馨小品居多，不過本週上架的這部德國片《聖誕交鋒》不同：它是一齣黑色喜劇，雖說「喜劇」但也只是劇情節奏處處有喜感，但它的故事線可不是處處喜劇收場的；雖然故事發生在聖誕季節的節慶季、也有聖誕大餐與聖誕彌撒甚至小鎮的聖誕市集，但這聖誕節過起來是五味雜陳的，有可以珍惜的幸福、亦有令人驚懼的失去、這「幸福」與「失去」本為一體的兩面。
本片的德國怪導演 Detlev Buck，曾編導黑色幽默的黑幫混混片《惡棍成長記》Asphaltgorillas (2018)、也導過德國少女小馬電影《碧碧和蒂娜》Bibi und Tina 系列、自己還是另一少女小馬系列《駿馬奧斯文》的演員班底、那介於「黑幫」與「孩童」間的高反差頗有 Robert Rodriguez 的味道... 不過他還拍過嚴肅的科學傳記大作《丈量世界》、這次再拍《聖誕交鋒》Wir können nicht anders則令人想到他在 1993 還拍過一部 Wir können auch anders，當年那部片片名直譯是山不轉水轉的「我們也能換個方式」，今年這部直譯則是山窮水盡的「我們已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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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開場，一個小鎮老人感嘆著「我女兒出去打拼這麼多年，沒賺到錢也沒完成夢想，甚至忘了家鄉音訊也全無」，然後這女兒 Edda 竟心血來潮今年要回五年不見的家鄉、要來過聖誕節也來陪老爸過生日了！這小鎮不知在哪裏，只知風景如畫是個長年凍結宛如中世紀的傳統小鎮，而它附近的大城就是德國金融之都法蘭克福 Frankfurt am Main，一種「城鄉差距」與「階級不公」的憤懣在這地理對比下呼之欲出。這位返鄉女兒 Edda 雖然戲份像是女主角、但故事地位更像是個引言人，是要帶著對小鎮陌生的都市人們進來見識陌生小鎮風情的：
Edda 在法蘭克福下車後先去了酒吧、釣上了一個從柏林來此開研討會的英美文學助理教授 Sam、跟去了這位教授住的小拖車裡享受完了一夜情、第二天還誘惑教授翹掉研討會跟她回家鄉小鎮旁的森林、在那裏再來一炮更有異國風情唷！結果好死不死這森林裡有怪人怪聲與尖叫求饒、出身這裡的 Edda 只見怪不怪雲淡風輕「地方人做些地方小事稀鬆平常啦」、但擁有知識份子使命感的 Sam堅持要去探個究竟要打抱不平... 結果是個黑幫老大要處決部下就地掩埋的行刑！迂儒教授 Sam居然沒逃跑還膽敢出聲「別開槍，事情都會好轉，你可以不用這麼做」XD
就這樣，一場本來輕鬆愉快沒負擔的森林野炮，被他吃飽沒事瞬間搞成一場森林大逃殺！本片也並不像《獵人遊戲》玩那種飛來橫禍攜手逃亡的逃殺故事要觀眾為主角緊張擔心，它還是有逃殺、但那逃殺不是故事本身而只是歷程，是要引領分散逃亡的男女主角、去看見更多小鎮人們傾聽更多小鎮故事的。這小鎮雖然簡直像是「黑幫治鎮」，但黑幫說穿了就是人民、而且是底層的人民、更是底層人民中白道已走投無路才落草當黑幫的！正如片中一位黑幫老大語重心長道來「人生五大支柱：家庭、工作、金錢、愛情、健康」，少了一個有點難過，少了兩個就將崩潰呀...
於是，一場關於德國不平的寓言故事，就透過越來越多的角色代言展開了。這個屬於德國的憤懣，其實我們看慣好萊塢片的觀眾應該也不陌生，因為那和這幾年風靡川普的美國中部州鄉下農村白人選民似曾相識：他們面臨經濟衰敗、他們小鎮產業已無活路，因此他們憤世嫉俗看什麼都不順眼、尤其對富裕又掌握媒體話語權的城市忿忿不平，他們既憤恨移民搶他們工作分他們福利、也對城市知識份子對他們的凝視感到渾身不快，他們雖渴望照傳統生活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但女人快速流向城市只留男人維繫鄉鎮都成了光棍... 本片「菁英觀點」與「傳統價值」共分四組角色：
一、城市知識份子男主角 Sam，與當地黑幫老大Herrmann，他們倆個是徹底的城鄉意識型態對比。這位老大在小鎮長年努力貢獻很多，小鎮衰敗的經濟幾乎都靠他力挽狂瀾撐起來，結果今天他「人生五大支柱」的尊嚴被手下剝奪他要懲戒時，啥也不知也不關心的 Sam竟來插手？這個 Sam在柏林任教大學，自認讀學位讀好久才當到助理教授賺不到什麼錢、還住在小拖車裡自認是個窮教授... 結果片尾跟老大比一比月收入，只令老大下巴掉下來：「你出張嘴教教書，一個月就有 4500 歐？」賺這麼多還顧影自憐自以為是窮書生？難怪老大稱他一聲「假道學」Klugscheiße。
二、鎮長千金女主角 Edda ，與小鎮警長 Frank是老同學，聽這警長蒼涼自況自己 35 歲只能娶 48 歲的老妻，我們才知外表很少女身段很叛逆的 Edda 也 35 歲了，她一路在柏林斷斷續續讀大學也沒讀完、中間搞過樂團也沒啥成果、已一路花家裡錢花到 35 歲！耳聽這一人警局的潦倒警長 Frank感嘆「女生畢業去大城圓夢、男生留下做小鎮粗活、男女比例只剩五比一」時，背後哀怨與不公她這千金聽得進去嗎？好吧，對方雖然粗魯隨便又豬哥、甚至還想吃天鵝肉、是 SJW打臭可也的德式 redneck，但妳回到家鄉關心都不關心一下、只叫他做牛做馬去「救我教授男友」嗎？
三、女主角的鎮長爸爸 Sigi 由導演本人演出！他當鎮長表面雖戮力從公造福小鎮，但其實跟小鎮也不是真正共同體：他若有爭取到開發設廠案、小鎮鄉民就有飯吃能過聖誕；但他若雙手一攤說我努力了也沒爭取到？那小鎮鄉民就歹年冬喝西北風、他們早有資產的中產老人仍能大開聖誕派對朱門酒肉臭。與他這等小鎮資產階級老人對比的，是小鎮裡找不到工作討不到老婆只能加入黑幫靠 Herrmann 賞口飯吃的年輕男人們，小鎮的起落對鎮長來說稀鬆平常，對他們來說可是生死交關，為什麼就是無人聞問呢？看片尾的「黑幫紳士舞」，張燈結綵的聖誕市集是他們悲歌舞台呀。
四、被男主角 Sam從槍口下救出的黑幫小弟Rudi，是黑幫裡最眉清目秀的小帥哥，居然自認比其他凶神惡煞們高尚了一階、覺得自己屈居黑幫而值得更好的？甚至他看上了老大的女人 Katja、幻想她是待救公主等我這帥騎士來救？可以說這小弟儘管身在黑幫、其實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浪漫自戀和兩位城市男女主角有拼。但與他對比的，倒是他想「搶救」的老大女人 Katja：這位 Katja雖然是老大女人、但不吝與所有黑幫光棍「在腦中上床」、只希望撫慰老大也撫慰所有幫眾、畢竟女人都棄小鎮而去只剩我留著... Rudi自認英雄救美要帶她走、殊不知她要留下努力救大家。
最後，還有一組黑人角色，他們對全片衝突與逃殺沒有影響，只是作為「不管德國白人事」的不沾鍋背景而出現。他們操英語偶而講點基本德語、總大包小包出入超級市場、最後主角們才發現他們聚居在一處多人集中的小房子，而且他們在這裡一見到德國白人就神經緊張戰戰兢兢、堅守井水不犯河水的底線、你們德國白人有啥恩怨都別扯上我、我們奉公守法不淌渾水都是清白的良民... 我個人認為，這組黑人應是「德國收容難民」的難民代言人，他們面對德國的極右排外聲浪非常小心翼翼草木皆兵；而德國極右排外之聲的源起，說穿了恐怕是德國自己的城鄉與階級問題。
本片就這樣，在這四組對比角色間陰錯陽差來去相遇，一次次有針鋒相對也有怨嘆交心，其實本來人人若各退一步傾聽對方都能當好友，但自我中心本位主義一出來就勢必擦槍走火。兩邊角色中，彬彬有禮正大光明的當然是 Sam, Edda, Sigi & Rudi 這組「文明派」，墮落敗德違法犯紀的當然是 Herrmann, Katja & Frank以及一眾黑幫打手這群「野獸派」。這兩邊誰才真正是弱勢？誰才真正關心這小鎮？誰才真對這小鎮努力做出貢獻呢？隨著一次次交會碰撞的劇情進展已昭然若揭；只是一部黑色喜劇大逃殺電影，最後活的是誰死的又是誰？我們觀眾也心裡有數。
本片作為「聖誕佳節電影」，最後當然也不忘記安排聖誕季高潮：歐陸多國聖誕季中給大家帶來禮物的「聖尼可拉斯」Sankt Nikolaus（後來才演化成美國傳統帶來禮物的「聖誕老人」Santa Claus ），每年如果孩子乖乖就會帶來小禮物，但如果這年孩子不乖就要帶來煤炭了... 那麼，2020年貧富差距與城鄉差距越來越重、知識份子高傲凝視底層鄉民、城市菁英合法榨乾鄉鎮經濟、SJW 對傳統價值不願傾聽一味喊打的德國，這年底的「聖尼可拉斯」將帶來什麼禮物呢？看慣黑色幽默與黑幫逃殺片的觀眾，應該都懂。
這畢竟還是「聖誕佳節電影」，結尾還是一場溫馨聖誕彌撒、所有該活的人都平平安安地、所有礙眼的人都自動消失了、金童玉女的天真愛情當然也開花結果、耳聽得教堂詩班唱起溫馨的聖誕佳音... 是否，德國城市中產文明觀眾們，就這樣年復一年地平平安安過了下去？而所有城市中產文明觀眾不喜歡看見的保守荒唐墮落無文與貧窮悲慘、也年復一年從我們視界消失中？這部《聖誕交鋒》原文片名 Wir können nicht anders 是在說底層黑幫的走投無路？還是在說菁英上層的雙手一攤？兩個角度玩味起來都令人不安。推薦看膩了溫馨聖誕片、想換點憤世口味的觀眾欣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j0Uu4bDvM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