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法語片《蠢蛋告別式》與德語片《偷畫男孩》都在談「堅守崗位」這件事,當然立場都是對崗位不甚苟同、而訴諸個人傾聽己心伸張人情叛逃崗位的,就不知自小被教育服從團結堅守崗位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我們能否適應了。兩片中就電影的劇力萬鈞尤其視覺的表現張力來說,我較愛《蠢》片;但《偷》片上有德國戰後經典文學甚至已成少年必讀的小說原著《德語課》在前,它好像怎麼拍都不容易超越經典?結果它很乾脆地根本沒要去捕捉經典、而只是給經典做個視覺化補遺,在「說故事」的層次上彷彿叫觀眾讀小說就好、讀完再來看片看視覺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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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很違反商業片原則,非常地省話、劇情也極簡、角色互動亦點到為止、甚至各種情緒的爆發也戛然而止。「說好一個簡單的故事」這種商業片期待它沒要做到也罷了,甚至各種感情決提的「飆戲」時刻它竟也每每只讓角色開哭半秒馬上切換下一景 XD 難道它有拒絕演員飆演技甚至拒絕戲劇化表現的偏執壓抑嗎?搞不好還真的有。總之此片形式平平淡淡地,雖然故事發展暗潮洶湧地,但就是在那平淡的日常中人人隱忍壓抑多年,就當哪天一觸即發豁出去暴走;只是此片拍暴走少則半秒多則五秒很快就放下,馬上切到下一景展現下一次壓抑,彷彿宿命輪迴永無止境。
這「輪迴永無止境」的命運,到片尾 credit 我們才會發現和此片獨門著重表現的景觀攝影是相輔相成的:海水漲潮、海水退潮,漲潮時改變了沙洲、退潮時留下了印記,每一次印記都是一種扭曲、下一次印記卻已截然不同恍若不識... 這對景觀攝影比對角色人像還要細膩的捕捉,令我們回想原著小說又是為了什麼選擇「德國最北邊境警察」作為主角父親的背景來寫這故事。原著我十幾年前看的、細節也忘得差不多了、當然也不記得故事具體發生的地點了;但本片拍的是德丹交界「瓦登海」沙洲濕地景觀,這裡是德國領土但與世隔絕,與本土只有一條出入道退潮才浮現...
查一查德國地理,符合這條件的島嶼大概就是德國北疆的 Sylt 吧?這裡沙洲風情媲美荷蘭瓦登片《小島來了陌生爸爸》與丹麥瓦登片《拆彈少年》,而演員中竟有《拆》片第一美少年 Louis Hofmann!話說 Louis Hofmann的多片戲路總是要被體制「異化」並無情追殺的、就看體制下各保性命苦苦生存的人們能否超越自己拉他一把,幾年下來也走出了「搶救德國大兵」的待救男孩纖弱戲路 XD 這次他演的是主角的青年哥哥 Klaas、二戰時被徵召上戰場「盡忠職守」當殺戮機器,主角 Siggi倒是不用上戰場的小男孩、但跟著爸爸學習在承平前線「堅守崗位、匹夫有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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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主視角屬於 Siggi,他的角色分為戰時童年與戰後少年兩個時期,戰後少年時期就先以坐少年監獄剃了光頭還要檢查屁股的「感化教育」為引子、一度令人覺得這是不是在控訴納粹或東德對不服從體制少年的壓迫?並不是,他們生活的德國最北邊境州 Schleswig-Holstein 戰後屬於英國佔領區成為了西德,也就是他的少年坐監只是西德獄政體制與少年感化的一部分。電影中呈現這獄政雖有其冷血非人,但大體上不是慘無人道,和一般民主國家差不了多少。說實話只要他寫篇以「善盡職責之快樂」為題的短文就可出禁閉了,反倒是他自己一寫下去欲罷不能!
在那平凡小島的不凡童年裡,二戰期間人人都在堅持做著不凡事:Siggi 的父親 Jens 號稱「德國最北的警察」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雖然過去和畫家 Max是好友、不但家裡掛他的畫還讓他畫妻子肖像畫,但納粹下「禁畫令」把表現主義打為「墮落藝術」後、Max 的畫畫生活就要正式被禁了。一開始,這位警察爸爸 Jens 還像是公事公辦好心提醒不傷感情,畢竟這是政府政令我是政府官員大家就照辦,若別人來查你就糟了至少我在只是沒收;然而,這個德國小島人人脾氣都很拗原則都很硬,兩位老友慢慢演變成「非畫不可 vs 非禁不可」而走火入魔的理念之爭!
畫家朋友 Max雖然理念立場與 Jens 不同、在一般納粹片裡不外就是自由與極權的對立?但在此片裡這兩個牛脾氣大叔根本一路人:你當警察是公務員要堅守崗位「善盡職責」,那我當畫家一樣是要善盡職責捕捉自然與人性!幾乎可以說,在好友 Jens 帶點權威傲慢的善意提醒下,Max 不但不吃敬酒還努力討罰酒吃,明明身為一個畫家就算偷偷畫畫韜光養晦度過這時期也是種沈潛生命力,但他彷彿就是鐵了心不但要繼續畫下去還更要畫到好友身邊來!於是他在海灘小屋對 Jens 子女送往迎來、對女兒展現藝術撩撥她自由慾望、對兒子更傳授絕活勾起他藝術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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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爸爸善盡職責當警察查禁繪畫、叔叔善盡職責不停地畫還加倍開枝散葉時,Siggi 也懞懞懂懂地找到了屬於他的「善盡職責」:爸爸堅持要查禁畫一幅就毀一幅、叔叔堅持不罷手毀一幅就畫一幅、那一來一往毀掉的繪畫就由我 Siggi當個「偷畫男孩」搶救下來留下遺緒。於是,被沒收的畫 Siggi可以偷、被撕毀的畫 Siggi可以拼、所有不見容於世的心愛之物都讓他保存在那間人去樓空的廢宅中。若放在「納粹鐵蹄下保護難民」或「納粹極權下保護藝術」的觀點下看,這故事無疑是有正邪之分的、Siggi 也是站在對的一方的,不過電影好像又不是要往這方向談?
本片前 2/3二戰時期,還像正義的藝術保存家對抗破壞藝術的納粹官僚;後 1/3隨著畫家妻子去世,很快進入「英軍佔領」時期產生了變與不變:變的,是外來勢力造成權力大反轉、過去跟隨納粹政府的 Jens 被抓了、過去被禁畫的 Max能大畫特畫還開畫展了、過去一直傾慕藝術的姊姊也馬上跑去當他裸模了 XD 好像人人都各安其位了,但是 Siggi自己呢?他童年費一番功夫探索自己心之所向而立志「善盡職責」奉獻的偷畫事業,在這新時代還有生存空間嗎?若沒有,對藝術創作對人民自由都是萬幸,但 Siggi潛意識裡似乎有空缺,於是就在 Max畫展躡手躡腳地...
其實我也忘記小說的明確主旨為何了,或著它可能主旨與訊息複雜不過我年少還看不太懂... 但這回看電影,我倒是有驚訝於此片敘事的主次:控訴納粹迫害只是一小章、並非貫串全片的主題、反而全片更聚焦那不分納粹與戰後、甚至不分過去與未來、彷彿只要一打開開關種入小小心靈後就永不磨滅的「職責」?警察 Jens 是個規訓虎爸用盡一切方式要全家聽話要 Siggi「盡責」、但 Siggi自己正如所有獨立自主的心靈會去尋找屬於他的「職責」;不過現在都已戰後再也不用「盡責」了,回家的爸爸卻還是繼續盡、鐵了心的小 Siggi一樣繼續盡責盡到長大還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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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粹結束了,德國「零點時刻」Stunde Null 來臨了,本片也堂而皇之給了一連串的「鐘」,我甚至一直覺得小說標題 "Deutschstunde"除了直譯「德語課」外也一直也提醒著那「德國時刻」。納粹消失了,追隨者與反對者卻沒消失,追隨的爸爸 Jens 換了政權只是拆掉徽章仍穿同一套制服繼續「善盡職責」,那反對的兒子也繼續善盡職責反對制衡,是否這個我覺得我的國家受害、你覺得你的自由受害的「受害心理」已永恆種在許多德國人心再也揮之不去?如果到了東西德分治對立時期可以如此、到了東西德統一的併購時期何嘗不會?甚或失業飆漲極右排外的今日呢?
看片尾 credit 如親身踏浪近距拍攝的瓦登海景觀,潮起又潮落、去了會再來、水下沙洲儘管形式一次次不同、但一次次留下詭譎扭曲的痕跡,是否導演也在暗示我們這對納粹時代執著父子對壘鬥法走火入魔的故事、在其他形貌各異的極端年代一樣會反覆發生?也許在歷史長河下,七十多年來人人聞風色變的「納粹」只是最高調的一個,反而德國子民們選擇理念堅定立場「善盡職責」的偏執性格還更恆常地恐怖?想想為了一個理念走火入魔這件事,我們好像很難拿來想像小生活小確幸的法國人、也很難想像賺錢最大原則放兩旁的英國人,但哲學思辨歐洲第一的德國呢?
隨便爬了爬導演訪談,他與他的編劇老媽的確是有說過他們想拍一個「單純化的、減低納粹成分的、一個化外之境幾個親友之間」互相拉扯各自掙扎的故事,也希望這 1960s小說與 1940s故事能夠讓當代觀眾感到切身相關、而不只是一個與(看似)光明的今日無關的昨日黑暗。的確,故事地點雖仍在小說設定的德北 Flensburg附近村鎮,但電影給它開拔到了天涯海角窮鄉僻壤的極端,要別的國家國民大概就珍惜這化外之境與世無爭互相照應沈潛幾年等待自由曙光吧?就這三個很有理念很會思考又很堅持更有責任感的德國人、才會走火入魔搞出一場沙洲小風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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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要超越德國式堅持,只有用德國式理性書寫自剖吧?結果長大偷畫送少管所的 Siggi洋洋灑灑寫了幾十本!到底寫這麼多是更能豁達地揮別自命受害的極端主義幽靈?還是找到更大的使命與更神聖職責奉獻下去?這真令人說不上,只能看著片尾 credit 潮去潮來無限反覆彷彿永無止境般... 試想你我要是被給題目寫篇關於「職責」的作文又會寫出什麼呢?我腦裡默默想起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XD 誰想近代不分中外多少壓迫與暴亂假汝之名以行?此片以商業片來說太冷調,以藝術片來說又不太藝術,我自己看了是膽戰心驚地頗有餘韻,不知大家看了覺得如何呢?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SCSeOk48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