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麥娜絲》：人物扁平、故事僵化，這就是黃信堯說書模式的極限
傅紀鋼
本片是黃信堯的第二部劇情長片，電影評價不如他上一部《大佛普拉斯》。泰半影評認為
，本片延續黃信堯「說書」調性，旁白照例搶戲，但人物扁平、故事僵化，已是老調重彈
。
這個分析大致沒錯，不過《同學麥娜絲》若以作者論來說，內容的各方面都比《大佛普拉
斯》進步。要說拍得失敗，倒也未必。
只能說，這就是黃信堯說書模式的極限。
《同學麥娜絲》講述四個男同學的人生故事，描述一群不上不下的中年男子，如何面對中
年危機的生活故事。故事聚焦在保險專員「電風」（鄭人碩飾）、導演「添仔」（施名帥
飾）、紙紮屋老闆閉結（劉冠廷飾）、戶政約聘人員罐頭（納豆飾）四個人身上，另外還
加入了第一人稱、上帝視角的導演，在一旁不時介入故事。
就電影本身，設計四個主角有其必要性，因為這是在講述一群男性死黨的故事。只有兩人
會使焦點集中在個人身上，三人又會少掉「同學感」的群聚效應（會變成像三個朋友聚會
），四人算是剛好。但也就這個剛好，顯露了黃信堯在電影技術上的不足。
如果說「同學群體」是本片的敘事結構核心，在主題是描述一起長大又一直保持聚會聯繫
的同學們，如何面對中年危機與人生困境的情況下，交叉敘事是最基本的手法。導演得透
過四人生命故事的亮點，交互穿插，一步一步推進劇情。情節張力的深淺拿捏，何時鬆何
時緊，意象如何堆疊，從感情、家庭、事業、內心糾結、自我完成，調換時序，層層逼近
，然後完成一個導演個人步調的電影結構。
但很明顯的，黃信堯在敘事調度上，弄得很是扁平。他基本上就是順時的，讓原本四個角
色從平淡生活開始變調，發生危機，然後突然結束。每個主角的危機轉場與情緒連結極其
薄弱，無論是好壞對比，或是壞事的堆疊累積，都缺乏邏輯，只是平舖直述的安排。
例如：閉結終於找到成家對象，即將開展幸福生活，跟罐頭重逢心中女神卻發現對方是風
塵女子的絕望，沒有做出對比感。而無論是電風在沒有愛的情況下奉子成婚，或添仔的外
遇，跟另兩個同學的感情變化間，也沒什麼互文安排，所有有亮點的情節都是單一呈現，
把一堆衝突片段依照時序一一呈現，無特出之處，也使得原本可以有力量的敘事，被整個
削弱。
但就故事與情節來看，黃信堯可說是台灣電影中，對於底層弱勢與社會邊緣者，觀察最敏
銳的導演。《大佛普拉斯》描述拾荒者跟工廠保全員的生活情境，既不灑狗血，又不刻意
做作，而且入木三分。這本就是他的強項。
在《同學麥娜絲》中，有好些橋段也讓人看了精神為之一振。
無論是四個在社會中沒三小路用的同學喝茶打牌，到罐頭走訪那些遷戶籍的社會邊緣者，
畫面感極其強烈。光是那些跟劇情沒太大關係、擦身而過的情境，就足以令人動容。
這原本是讓電影可以傑出的力量點，但被有待加強的敘事，以及黃信堯「說書」的電影語
言，還有極其扁平的人物故事，給分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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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無論是四位主角或配角的性格與故事，都頗為扁平。電風因為寂寞認識了不愛的女子
，不小心有了只好結婚，然後感到茫然，在公司又過得不順。
但他的內心糾結，卻沒有更多情節來呈現，觀眾看到的只有字面上這些東西。而添仔從一
個混不出名堂的導演突然被拉去選立委，然後被權勢美女沖昏了頭，心境上毫無描寫，反
應也十分刻板。
意思是，即使添仔的理想不是導演，或是商業設計或保全員，都不影響劇情的任何部分。
他的性格極不明顯。而閉結有趣的點全在設定，無論是做紙紮屋或陰陽眼，或結巴，或因
為奶奶而結婚，全都沒有呈現性格與複雜的心境。
罐頭因為女神的事自殺幻滅，反應也頗為制式，觀眾唯一感受到的就是他很衰，愁眉苦臉
，此外沒有更多。就人物來說，心理層次上遠遜《大佛普拉斯》的兩位主角。
最大的原因，就在於導演沒能力在有限時間內講好四個人的故事，所以每個人的心境鋪陳
都只能草草結束。原本可以有力的配角，無論是從校花變成風塵女子的女神，或是委身予
閉結的喪偶女子，根本就連個性都沒有。
添仔的妻子跟外遇對象，電風的老婆就更不用說了，只淪為過場的道具。比閉結的阿嬤還
更沒存在感。
而這些失敗的故事情節，看起來，偏偏是有意為之。因為原本該留給這些心境細節鋪陳的
時間，全部讓給黃信堯本人的旁白。
黃信堯一憑《大佛普拉斯》中的說書人兼「辯士」的角色，以第一人稱畫外音，不時介入
故事，不但點評情節，時不時還跟角色對話。
這當然可說是（台灣的）獨門手法，但它也導致相當正反兩極的效果。
單論畫外音的部分，黃信堯的手法與效果，都比《大佛普拉斯》有進步。
開場的後設性敘述，講自己要借製片鍾孟宏的重機，這種與故事毫無相關的切入，就跟主
題有互文作用，是其亮點。
片中突然跳出來跟電風說話，也算有趣。片尾本人更跳出來揍人，可說是全片高潮。這些
都比《大佛普拉斯》內單純的講評，來得「更深一點」。
雖然黃信堯以為這個是比「打破第四面牆」更進一步的「打破第五面牆」，但其實光是漫
威漫畫中的死侍就玩得比他漂亮不少，而且不過就是「打破第四面牆」而已。黃信堯卻連
此概念都不甚明。
而他的介入除了以上的作用，無論是關於敘事結構、電影互文、內涵提升，都沒起作用，
更多時候，只會破壞劇情張力。
片中畫外音最糟糕的部分，是顯示黃信堯識見的不足。一般導演之所以少用畫外音，是因
為上帝視角必須要有高深的視野，對電影造成畫龍點睛的效果，所以不好用，也不可濫用
。
亞倫雷奈在紀錄短片《Toute la m幦oire du monde》中，以短短的畫外音旁白，完整解
釋巴黎圖書館複雜的運作機制，並將知識如何透過書籍保存閱覽的方式，連結到全世界的
精神與記憶上，格局視野之宏大，電影敘事的精準與複雜，使其成為不可多得的傑作。
黃信堯在本片的說話時間可能還勝過《Toute la m幦oire du monde》，但除了逗趣的效
果外，當他試著替四位主角的生命意義作出評點時，其註解程度之低下，讓人看了恍神。
舉例來說，當電風在職場上做對的事，卻跟主管起衝突時，他經過池塘邊，隨即跳入水裡
游泳。畫外音開始介入，要說明電風的心情，結果扯到了宇宙大爆炸跟生命意義，不但沒
互文效果，沒有意象層次的堆疊，也沒有讓觀眾更進入電風的內心世界（也許是為了嘲諷
諧擬？）。片中類似的敗筆多到讓人想把畫外音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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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種故事偏向通俗劇，又涉及到人生意義追尋的劇構，有時只要靠劇中人物說一兩句畫
龍點睛的台詞，就可以給觀眾各種詮釋與想像，讓故事可以更立體。以《教父》為例，明
明只是黑幫電影，但片中話少的馬龍白蘭度，每每在關鍵時刻一句話，就講盡了人際關係
、職場衝突、人格塑造的道理。
黃信堯選擇以畫外音呈現倒是無妨，但他的點評就必須要有這種「進入感」。只要一句話
就可以講完電風跳入水裡的心情，偏偏要扯宇宙大爆炸。這種老文青的自嗨，實不可取。
而《同學麥娜絲》的故事就在一堆無意義的畫外音，與扁平人物跟沒頭沒尾的劇情下，就
結束了。片尾向濁水溪公社樂團的主唱小柯致敬，並以樂團的成名作〈卡通手槍〉作結。
說實話，本片畫外音拿掉一半，保留有亮點的部分，即使人物扁平，故事情節僵化，但只
要有最後這麼一首歌，就可以讓本片的意義昇華。觀眾本就可以從黃信堯善於切入社會無
力者的銳利細節來腦補意義。他卻講太多，弄得整部片的寓意還不如一首〈卡通手槍〉。
本片就是把獨門手法玩太多，把電影當成自己的玩物，而拍失敗了。
當然電影剛出來時，就有人當面質疑過導演，每個點都有。而黃信堯的回應是：「我是要
拍電影，不是要當聖人，我只是真實呈現我對電影裡的想像，人家誤解我也沒關係，因為
我要做的是電影。寫《麥娜絲》的時候，也覺得女性扁平，回到同一句話：我有意識到不
足，但這是我的決定。」
黃信堯在訪談中還舉了不少關於情節的解釋，其中從人物的扁平到細節的缺乏，都表示黃
信堯不是不了解人性中的幽微處，他也知道怎樣可以讓劇本更深入探討人物處境，但他就
是不要，他就是想這樣拍。也就是說，《同學麥娜絲》會出現上述諸多問題，來自於黃信
堯「我高興，我想這樣做」。
這個態度還蠻「藝術家的堅持」，那旁人也很難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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