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愚人節寫下關於演員張國榮的記憶,許多電影修復重登銀幕之際也有了機會再次觀
賞這位演員的作品,和各位分享一些心得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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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沒做壞事,為何這樣?」
十七年前的四月一日,張國榮離開人世,他的遺書裡留下了這句話。我並不認識他,但從
新聞報導、或是其他人對他的評語和紀錄而看,他確實應該不是個壞人,反而是個好人,
但為什麽會這樣呢?我很想知道,也總會在這一天想起他電影中扮演的角色,想起這些事
。
疫情嚴峻,觀眾在家看電影,好萊塢與各大片商紛紛延後檔期,電影院也縮減營業時間。
時間一久,能放的新片少了些,片商把舊電影拿出來放映,擋擋缺口,適逢張國榮逝世的
四月一日,影院把修復版的《霸王別姬》與《阿飛正傳》再拿來上映。我覺得也滿好的,
因為經典的電影其實每一個年代,都應該讓人們有機會在大銀幕上觀看,無論是可能年輕
時看過、忘了或是偶爾機緣巧合地又再看了一次,都好,至少能經起時間考驗的電影,絕
對都有個理由給你些什麼。
張國榮和他的電影正是。
我第一次看他的電影是上映於2003年的《異度空間》,我租了光碟。這是一部驚悚片,他
飾演精神科醫生卻和病人產生了情愫,最後自己也陷入了些恐懼的空間中。因為作為了他
的遺作,總會有人說是他走不出電影的角色,還有這電影所造成的恐懼,但其實裡頭的角
色羅本良對著林嘉欣說:「每個人都應該學會愛護自己。」至少他們在黎明前的清晨,大
樓的頂端依偎在了一起,我一直記得這一幕,雖然艱辛卻是溫馨的,多少黑夜的夢魘,都
會有天亮的。
長大了之後,回頭暸解了他、看了一些電影,我才知道那是一種很複雜與艱辛的事情,無
論是電影還是生活,裡頭有很多的選擇考驗你。我們總說張國榮是個「人戲不分」因而本
色演出的人,似乎低估了他作為一名演員所能乘載的事情。他演過了那麼多經典的角色,
有哪一個是他真正的人生呢,即便本色演出那也夠撫慰我對他帶來的情感了。
若說張國榮害怕自己的年老色衰,不敢為生命而活,那恐怕是個不太合理的事情,因為張
國榮剃掉了眉毛,發瘋飾演的角色一樣精彩。《異度空間》的導演羅志良早在《槍王》(
2000)中發掘了張國榮那些異端的不凡之處,他所飾演的刑警Rick為了復仇與案件的執念
,說出了「不要說什麽槍是用來救人的這種鬼話,槍是用來殺人的。」
確實,所有武器發明之際的目的都是用來殺戮,毀滅與終結的。即便是技巧再怎麼高明,
外在所擁有的身份、地位或是能力再怎麼充足,卻都可以因為自己的心魔,心裡頭那個不
知所以的缺憾與竄動,足以讓邪惡與死侵蝕你的內心。但不瘋不成魔,卻又其實是張國榮
身為一名演員時最著名的形象。
服兵役時,《春光乍洩》(1997)修復版在影展放映,放假的週末我買了票到大放映廳想
回味一下這部電影。我坐在影廳的中間,看著那些再熟悉不過的鏡頭,還有王家衛的對白
,何寶榮說的:「黎耀輝,不如我們重新來過。」好像說的幾千億次在心頭縈繞,但直到
世界盡頭我們還是陷溺在失去的痛苦之中,來回掙扎情感的缺陷。
電影結束時,身旁的女孩們興奮的發現字卡上助理的名字是主角們,還有談起電影。我知
道她們都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很開心她們能在大銀幕有了機會,去饒河夜市時、伊瓜蘇
瀑布,或是文湖線捷運的車頭,我們都不會忘記張國榮渴望被愛,還有孤單的身影。
王家衛確實是把張國榮俊美、陰柔又率性,陽剛卻飄忽不定又惹人憐愛的姿態發揮到了極
致。《阿飛正傳》裡沒有腳的鳥,徘徊在女孩周圍甜言蜜語,最後卻在南洋的列車上孤單
死去的阿飛。他在鏡子前梳著油頭、隨著音樂舞蹈,縱情於自我的俊美中,卻始終渴望一
種母愛、或是說足以他無所求的愛吧,可惜那種會是一場悲劇,因為起身飛之後,我們就
不能停下生命的歷程了。
《東邪西毒》(1994)裡的歐陽鋒是個關鍵人物,因為黃藥師拜訪而到此的謎團,才讓我
們窺
見了武林之中眾人的江湖,「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絕別人。」哪怕
你再怎麼愛一個人,若錯過了時間與機運,你們終究是陌生人,在大漠裡飄泊,一輩子渴
望喝上一壺醉生夢死,深情的張國榮留著一頭長髮、蓄鬍,看起來是武林宗師的他原來才
是心中傷至深的人。
王家衛非常厲害,張國榮在他的鏡頭底下無以不散發出迷人的臉龐,既傷人又被傷害,我
們總會遺憾所有電影裡的憂傷,但也許有過故事的人才是他真正活下來的力量。
超越了同志外,陳可辛在《金枝玉葉》(1994)賦予了他更迷人的魅力。故事說的是女扮
男裝的袁詠儀闖進了著名音樂人張國榮的生活中,而二人漸漸的產生了情感。顧家明說:
「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只知道我中意你。」那是一個觀眾深知袁詠儀是女人,但其實
張國榮不確定只知道是愛的時候,性別彷彿被超越與丟棄到了一旁。雖然是個通俗的愛情
電影,但是主題曲追與那偶像劇般浪漫的情節,確實也是一個無法忘懷的經典。
張國榮最經典的角色或許莫過於陳凱歌的《霸王別姬》(1993)(後來陳凱歌在找他拍《
風月》就說了),他所飾演的京劇演員程蝶衣深愛著師哥段小樓,說要一輩子在一起唱戲
,卻敵不過政權更替與人情性情,那句「不行,說好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
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我們始終同情這人太過執著於不瘋不成魔的形象。
我最喜愛這部電影的一場戲是張國榮因為成癮鴉片,師哥不顧一切救起了他之後他們一起
在床邊休息的樣子,因為那是我和一個很重要的人一起看這部電影時所記下的事情。即便
看了多少次、或是這部電影的文獻、紀錄和資料是什麼,我都會告訴你,你儘管感受為什
麼活了一輩子這麼長,你就只會愛著誰、還有那些值得你愛的原因、讓你真的放手的原因
,很漫長也很短暫,不過就是一個感受。
楚霸王離開虞姬時,四面皆兵即將敗於死亡之際,他如果能選擇,江山美人會怎麼做出抉
擇呢?國文或歷史課本的文章或許很遙遠,但當你看著張國榮的演出時,你就會覺得一切
都在你身邊發生與憂傷了。
張國榮在演出這個經典角色之前,早已準備了多時。關錦鵬《胭脂扣》(1987)將他作為
了一個看似深情其實懦弱的少爺,十二少陳振邦與煙花女子梅艷芳調情時,說的那句「真
實的東西最不好看。」彷彿暗示了我們所謂一切情感之內核,是在表層之下,更深更深的
去尋覓那些即便不好看、或根本看不見,卻依然值得你著迷,讓你清新的事情。那是為了
鋪陳這位「過時」的少爺面對了九七後香港即將面臨回歸的焦慮。
我們回溯了同年程小東經典的《倩女幽魂》(1987),張國榮飾演的柔弱書生寧采臣邂垢
了女鬼王祖賢,二個人談起了深夜裡一期一會的戀愛,那些妖魔鬼怪或是人間阻隔,其實
都成了那句「如果給你再選擇一次,你還會不會讓我忘了你?」無論如何的告白。我不會
忘了你,活著不會、死了也不會,那正是中國文學裡一往情深的可能,文本暗示著背景或
是社會都可以忽略,就看那書生怎麼樣為了一個跟自己不同身份的女人,說出這句話也罷
。這是個很平凡、深情的男子罷了,不用成魔只是想單純的愛一個人。
後來,應該是我最晚才觀看的是譚家明新浪潮時期的《烈火青春》(1982)。這是一部若
你對香港新浪潮感到興趣不可錯過的電影,雖然後來的論述中可能最讓人留下印象是夏文
汐身穿身V紅色洋裝,遊走於香港並和湯鎮偉在公車上做愛的畫面,但其實張國榮也在這
個青春萌發爆裂的時代裡留下了重要的角色,他所飾演的Louis和湯鎮瑋身為好友,赤膊
在陽光下沐浴,說了那句輕狂的話:「什麼社會,我們就是社會。」
沒錯,這正是新浪潮時的一種精神,所有事情都在這年代裡被挑戰和踰矩,包括剛出來演
戲的張國榮,在鏡頭下還青澀的臉龐親吻著葉童的肚臍,那些輕狂且炙熱的事情,就像一
個什麼都不畏懼的人,我們都還年輕,為了所愛成為了一切世界存在的主宰。
某年爾冬陞來台北,我在金馬影展前的訪談中見過他一面。我也是那一年看了《色情男女
》(1996),表面上這是一部三級片,也正是香港電影中所指稱關於情色、暴力限制級的
電影,但其實故事說的是一個拍了很久三級片依然不放棄藝術的導演,怎麼面對創作的事
情。張國榮飾演的正是裡頭的導演阿星。阿星面臨了前輩導演自殺、還有黑道討伐、情感
受挫或自我矛盾,很多很多的人生問題接踵而來,但他只說了一句,反正不管拍什麼最重
要的都是「有心啊!」那是一部喜劇,妥協了皆大歡喜。
或許,愚人節這個節日的存在時,我們會用開玩笑試著去隱藏那些其實根本是早就想告白
事情。每個人都可以有理由和自由去對「我愛你」做一個表白。張國榮痛苦的先離去了,
無論何時。但他沒有放棄愛,和所有他演出的角色一樣,我們都可以去發掘些什麼關於情
感的故事。我和我深愛的人說了晚安,無論如何,我愛你,這一句話都不會是個謊言,足
以讓「四月一日」消失的。
因為我們的真實比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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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照臉書網誌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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