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游牧人生 Nomadland

作者: mysmalllamb (小羊)   2021-04-21 03:00:57
終於看了趙婷新片《游牧人生》,看前我已從前片《重生騎士》對她的關注與風格有初步印象、也耳聞《游》片中關於游牧人生的描繪有遭「美化」或「浪漫化」之說、也有聽說關於此片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力道好像有點雷聲大雨點小... 我沒看過原著、就純粹看過趙婷電影而已,看過她兩片後覺得她與其說是個批判資本主義或各種社會不公的「社會派導演」、倒不如說她更像是蹲低身子跳進田野試圖了解一個邊緣社群的「人類學導演」。
譬如幾年前看《重生騎士》時,我就有點驚訝:《重》片主角是美國中部印地安人社群、他們年輕人自小前仆後繼練習競技牛仔、而這運動娛樂大眾之餘對他們的身體傷害甚鉅、而他們的放牧產業生存空間也處處不公、簡直可說「競技牛仔」就是資本主義剝削他們的具體而微... 然而儘管把他們卑微的社經處境都拍出了,《重》片並不管任何階級分析應該提出什麼批判與控訴,反而它只想靜靜跟著牛仔主角去體驗他的生活、傾聽他的夢想、認識他的同道、體會他的掙扎... 至於電影能不能為主角達到什麼社經大正義?那都太遙遠,還不如在有限的社經條件下找到一種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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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游牧人生》很類似、但也有點不同,類似在於《游》片仍大量集結真實游牧社群成員們、電影仍是眾多本尊演出真實人生的「準紀錄片」,不同在於《重》片連主角都是本尊節選他自己人生來演出、《游》片則正式由身兼製片的 Frances McDormand來演一套屬於虛構角色的虛構故事。對我來說本片大致可以分前後兩段:前段主題是「游牧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有大量的真人配角親身登場、讓主角 Fern 穿針引線結交他們請教他們見識一切、算是讓 Fern 代替觀眾嘖嘖稱奇地學習一套生活方式;而後半片,則聚焦 Fern 自己人生課題,看她如何從這生活方式得到啟發。
Fern 的課題,表面上是大尺度的「帝國鎮」、中層是小尺度的「丈夫」、深層則可能關於「常」與「變」,本片就放慢腳步給她充分的呼吸空間慢慢表達出來。從最表面講,是美國先民就有「游牧」的傳統、世世代代也有人傳承如今就是露營車、在 2008 年次級房貸泡沫破滅後越來越多人加入、而主角則在 2011 年「內華達州帝國鎮」關閉後踏上露營車流浪旅程、慢慢邂逅了 Bob Wells這一系游牧生活互助組織。簡單一點也許可以說,都是因為美國產業不永續、美國傳統企業無法對僱員負責、美國新興企業喜歡彈性勞動無法讓她永續就業、她這才把心一橫踏上游牧之路。
本片若有要「批判」什麼,差不多就批到這地步,再下一步就不再關心體制不公而寧可關心個人探索。 Fern 的抉擇屬於她一人,而問起眾家真人配角的抉擇也各有不同的答案,他們可能當下嘴上能給個誠懇簡單的答案、但真要說深層的答案也許各自也都仍在探索中?至少 Fern 的答案是還可以繼續在實踐當中慢慢體會的。最初,也許一來她沒了帝國鎮也沒了丈夫、二來不再想被房子的經濟壓力束縛、三來根據她姊姊說法她從小就是個喜愛往外跑的人... 這些「游牧」的紛雜初衷在許多角色身上都可看到,但與其說他們有了理念就去實踐、不如說更像是在實踐中慢慢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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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這回事,最基礎是將人從「恆產」與「房貸」的執著與輪迴中解放出來,當然要做出這一步解放有其代價並不浪漫,本片也許實際走訪美國多州拍了很多令人屏息的美景、拍了很多奇山異水令人讚嘆不枉此生,但那與其說是外人酸言酸語的「享受人生」、不如說是做出選擇付出代價後艱苦換來的果實,畢竟真要說季節性地到處打零工、又生產線裝配又操作重機械又掃廁所馬桶、更別說自己還要面對各種公路大地杳無人煙的生存挑戰、我想這些「浪漫」都不是我們有工作有房子的城市小資觀眾會二話不說毅然選擇的,至於許多嚴苛細節電影沒拍我們心裡也應該有數。
也許再深一層說,游牧是在挑戰美國為首的現代社會之「常」:過去 20 世紀後半無盡發展的年代、產業總認為可找一塊地造鎮欣欣向榮、企業總雄心壯志認為可照顧員工成家立業無後顧之憂、勞工也總認為大企業可以照顧我福利與生活一輩子... 但世道會變遷、產業會更替、企業會倒閉,於是世界許多小鎮變成了「鬼鎮」Ghost Town。要說鬼鎮是美國的專利嗎?那並不是,近年歐洲一樣有很多尤其義大利,其他發展中(畢竟「發展中」)國家不一定但已發展國家都有這通病;而這種產業小鎮的生滅又是 20 世紀獨有嗎?真回顧一下歐洲古城廢墟,西方社會早已行之有年。
這游牧精神慢慢清楚:你不一定是走投無路、也不一定是消極逃避、而也可以是積極擁抱一種超越世俗窠臼的新生活,在此人們意識到可以倚賴的「常」越來越少、反而「無常」與「緣分」更值得珍惜與擁抱,因而才有「不是無家可歸、我只是無房」與「不說再見、咱們路上見」等唸起來看似耍帥但其實頗有滄桑體悟的智慧小語。然而,一種超脫恆常珍惜緣分的輕盈人生,主角 Fern 真有如魚得水地悠遊實踐嗎?恐怕並沒有,她還是有幾個執著的軟肋,譬如「父親童年送的盤子」給男主一摔她都快爆了 XD 還有片頭那個雪地車庫、與總是轉移話題的「帝國鎮老家」與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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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拍 Fern 一路遊走各地、一次次邂逅許多不同的人、交換許多緣分小禮與人生智慧,但這一路身體刻苦心靈享受的經驗中,她真的悠然自得嗎?顯然並沒有,旁人也都看得出她有個莫名空缺,因此旁人也總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對她付出關心,可惜這關心往往化作「定下來」的邀約而話不投機被堅定拒絕。她游牧生活的空缺,旁人怎會想到用「定居」來解決?也許還是看出了她有屬於她的逃避、也依稀猜得到這逃避和喪夫的親情有關、因而紛紛大方伸手願意給她一個「家」吧?雖然很多人心中有愛的「家」和定居的「房」仍密不可分,但這已是有限的他們能給的有限之愛。
只是看來 Fern 對先夫的心結並非簡單的「失去舊愛」或「形單影隻」,而是關於一種失根遊子飄飄無所適的存在焦慮感,這焦慮感未必關於自己而更關於先夫:他無父無母、他只有帝國鎮工作、有家有父相較圓滿的我也願與他同留帝國鎮、而今他已逝去我若不緊抓他又該如何存在?「只要仍能記憶的,那就是存在」,也許這個從有形到無形 (intangible) 的意識轉變,才是在當代美國人工作失去了、住居失落了、恆產泡沫了、紐帶斷裂了、社會離散了、夢想幻滅了、甚至一切可感知的世界之常也都走向「無常」時,就算剝除所有物質孑然一身也能安身立命的絕對存在吧?
不過認真說來,本片 Fern 的旅程未到終點、她的存在探索也且戰且走,只不過是游牧中的一個小階段體悟罷了、就算意識已有其超然仍有待身的修煉。這是我看趙婷第二片,再次驚艷於她放下自己融入社群體察其情爬梳其理的人類學功夫!我們這社會該如何改革以達至更永續的就業住居等理想?如何能夠讓人們安身立命毋須「不得已踏上旅程」?那也許也是趙婷關注的、但看來不是她在本片要發聲批判出手解決的,反倒如果「不得已」已是無可撼動的前提、她已迅速起身帶領我們追隨前人足跡學習自處的智慧。下一部,我想往前找找看也很人類學的《哥哥教我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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