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新新聞》歷史劇的「斯卡羅爭議」,從10年前的賽德克.巴萊就開始吵了
廖錦桂 2021-08-22 09:00
新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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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拍攝賽德克.巴萊,魏德聖花光了在海角七號上賺到的所有的錢,最後還負債。(文
化+)
我們為什麼要刊登這篇舊文?
公視的劇集《斯卡羅》上映後,贏得許多讚譽,當然也有一些質疑。然而除了某些「文人
相輕」的酸言酸語之外,這些讚譽和質疑,大多都不在戲劇本身的拍攝品質上,反而集中
在國族主義的意識形態,和對於歷史的架構和解讀是否正確上面。而當我們回看10年前(
2011年)上映的《賽德克.巴萊》,竟發現同樣的質疑早已被提出過了。
本來無論是歷史劇或是歷史小說,其中有關歷史的部分不用合乎史實是絕無爭議的──畢
竟歷史劇不是紀錄片、歷史小說也不是教科書。問題是台灣在本土化和追求國家獨立地位
之後,這些描述台灣歷史的戲劇,不免被賦予了戳破過去黨國塑造大中華神話的期待。對
於這些看戲意在弦外之音的人來說,歷史的正確重要過戲劇本身的情節表現。你總不希望
要人家去看某齣戲或某本小說「了解真正的歷史」,對方卻回你「那位導演(或是編劇、
作者)說那都是他編纂的」。
這方面在《賽德克.巴萊》問題比較小,畢竟拍攝資金來自私人公司和個人,希望「戲劇
以載道」的人不滿意也只能生悶氣。
但《斯卡羅》是公視用納稅人的錢拍的,問題恐怕就沒那麼單純了。公視用納稅人的錢拍
戲,到底是要滿足「政府有傳遞文化和價值觀的責任」這個責任、即使戲劇變得難看也要
完成「說教」的任務,只是滿足戲劇工作者創作自由的圓夢計畫,還是要讓台灣戲劇產業
擁有全球性競爭力的產業計畫,恐怕政府要回答清楚,大家才能繼續討論「歷史劇的歷史
能不能偏離史實」這個問題。(新新聞編輯部)
不久前選出第一位女總理的北歐福利國丹麥,國家博物館的入門處,是一面再樸素不過的
黑色大牆。
右手矮櫃上,一本本丹麥史書攤開著。有紙頁早已斑駁的君王史,勇敢面對著自己曾經封
建的過去;有插畫逗趣的小學歷史教科書,告訴你民主扎根的未來。然後,你一抬頭,就
看見它了。
臉牆。
政治人物人文素養,台灣歐洲平均值大不同
一張張尺寸不一,用色大膽,美醜兼具的臉孔畫作布滿了整座牆面,在你注視它時,也注
視著你。
從畫中人物的衣著與環境來看,主角顯然是一般平民;從多數是新寫實主義、野獸派或象
徵主義的美術傳統判斷,主角應該是十九世紀中期以後的丹麥人。泛黃的黑白照裡,是破
落的農夫農婦、父母抱著新生兒、女兒依偎著母親、成群的工人,或婚禮,或餐桌上的家
族。這些臉孔既不太快樂,也與古典主義的美沾不上邊;但是吶喊、心酸、甜蜜、殘缺,
各種情緒在這面牆上奔流。牆的一角,用英文寫著幾行字:
「人類書寫的歷史,從來不是對過去的單純描述,而是一系列有意識與無意識的選擇與投
射的產物。
專制君主時期的丹麥,歷史故事都是繞著君主跑;王的事蹟、王的戰爭、大人物的偉業…
…等等。
隨著民主的引進,平凡的人民,也就是農民,成為我們歷史注目的焦點。
福利國家擴大了我們歷史書寫的視野。那些過去被歷史『遺忘』的族群:女人、工人、窮
人、少數族群,現在,他們的故事得以被傳說……。」
那些過去被歷史「遺忘」的族群,現在,他們的故事得以被傳說。
很想變成丹麥人,對不對?
3年前,我被這個北歐小國的歷史視野所震驚。我在這面牆前佇足良久,原來,一個真正
偉大的國家,是這樣在細節上讓你看到。不是說一些華麗的政治辭藻,不是蓋幾座好大喜
功與環境格格不入的外星建築,是在細節處讓你主動感受到,做一個平凡人具有無上的價
值。難怪這個人口只有台灣4分之1、土地面積與台灣差不多的島國,會讓莎士比亞寫出哈
姆雷特,經常名列世界最快樂的國家。
幾個歐洲朋友曾經在聊天時談到對台灣的觀察。他們說,歐洲的政治人物普遍的人文素養
是在人民的平均值上再「高一些些」,不是每個都比人民高,是平均起來高一些;但是他
們的經驗裡,台灣的官場恰恰相反,是below average,低於平均值,相反的,「台灣企
業家非常靈活,台灣人民也很有趣」。外國朋友說這些話時,並沒有惡意,他們只是好奇
台灣的選舉制度是否出了什麼差錯。
果不其然,我們的政府無法為人民帶來的那一點點驕傲感,民間文化界卻先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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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海報。(圖/文化+)
賽德克.巴萊在台灣上映的時候,掀起了一波觀影浪潮。(文化+)
3年後的台北,我跟上千名觀眾坐在戲院裡,跟隨《賽德克.巴萊》重新認識歷史教科書
上只有幾行字的霧社事件。1930年代,發生在台灣高山上這一段悲壯而慘烈的賽德克與日
本軍的文化衝突,是台灣眾多被後來政府湮滅或扭曲的歷史事件之一,我想多數觀眾跟我
一樣,對它知名,卻又陌生,因為至今除了極少數的研究學者之外,普羅大眾很少有機會
得知全貌。以前還曾有媒體誤以為,「模範蕃」花岡一郎與花崗二郎是親兄弟。
傳遞強烈人文反省,彩虹太陽分享同片天空
為了重述這一段七十年前「知名的陌生事件」,魏德聖付出了12年歲月。但是他梳理出一
個清晰的文化視角,透過考證還原的歷史現場、栩栩如生的角色塑造,電影一開始就讓我
們感受到,這是一個信仰彩虹的原住民族群,和一個信仰太陽的大和民族,在台灣的高山
上遭遇,並終將導致不幸的歷史悲劇。
這部片子會讓21世紀的台灣人感到震動的,是它既揭露又傳遞出強烈的人文反省:魏德聖
不僅讓我們看到賽德克幾乎被滅族下的祖靈信仰,是如此值得後人驕傲;讓我們漢人認識
到這塊土地的高山裡,原來擁有這麼複雜而深刻的原住民信仰,而台灣的原住民,卻是這
樣被歷代強權從高山祖靈之地一步一步被迫遷到山下,導致今天的失語與文化的離散。片
子也讓我們公平的看到,日本軍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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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劇照。(圖/文化+)
賽德克.巴萊讓許多觀眾第一次深入了解台灣原住民的文化。圖為賽德克.巴萊劇照。(
文化+)
全片的初衷、所有拍攝過程的艱苦與心酸都為了完成這一句話,「其實我們都忘了,不管
是信仰彩虹,還是太陽,彩虹和太陽所分享的,都是同一片天空。」
也因為這部片子承載了豐富的歷史視野,《賽德克.巴萊》與其說是一部電影,不如說是
一個文化事件。因為一部史詩電影的拍攝,而誕生的重大文化事件。
從《海角七號》以來,魏導演對台灣電影起死回生的貢獻,把看電影變成全民運動這件事
,社會已經全不陌生。《賽德克.巴萊》在國片製作史上寫下的各種創新紀錄,短期內恐
怕也難有追兵,不論是7億元成本借錢的辛酸,大場景的搭建與臨時演員的動員;高達300
人的國際工作團隊,在台灣深山裡傷痕累累拍了10個月;還是電影竟然分成上下兩集,觀
眾還乖乖排隊進戲院去看的文化現象,都可以讓這個電影團隊的每一個成員不虛此生。
公平的說,我們若能擺下所有的偏見與忌妒,就能看見魏德聖導演跟他的工作團隊做出了
過去沒有人做到的事;對電影、對歷史、對原住民文化尊重與認識的開啟。
重述一段歷經幾度浩劫的歷史,原本就困難重重;這歷史本身又牽涉族群與族群之間信仰
的差異、部落與部落之間傳統的糾葛、夾縫中親情的牽絆與族情的承擔、殖民與被殖民者
的武力落差、還有對賽德克族Gaya(接近「律法」的意思)的約束,與當Gaya遭受空前浩
劫下的大反撲,在在都使《賽德克.巴萊》的誕生更加不容易。
很多人可能跟我一樣,是在後來讀了《導演.巴萊》以後,才真正瞭解導演與他的團隊所
承受的可怕壓力。若說買票進場也是一種參與的話,目前已經累積8億元的票房紀錄,也
意味著,已經有2、300萬人參與了這部片子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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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賽德克巴萊@facebook)
賽德克.巴萊描述民族之間的誤會,造成的戰爭和殺戮。(取自賽德克.巴萊臉書)
從文化運動的觀點來看,2、300萬人,可能就有100萬個觀點;畢竟電影一旦上映,就不
是導演的了。觀眾會長出自己的觀點,對導演的史觀也可能未必全部買單,自然也會有人
拿著放大鏡,把劇情片當紀錄片來審視。這些都是民主社會的常態。
電影藝術畢竟是創作,有戲劇的元素,它從來只能啟蒙,不是要提供至高無上的答案。若
有人因此而投入對霧社事件的更深層鑽研,甚至願意拍出另一個家族、另一個部落的故事
,對於文化的積累跟族群的認識只有更好,不會更壞。
靜坐觀看數千人名,「烏合之眾」共度感動時刻
奇妙的是,在我看的那個場次,上千名素昧平生的觀眾卻共同做出一件令人感動的事。戲
演完了,沒有一個人起身,沒有一個人離場。大家依然靜靜坐在座位上,看著全黑螢幕上
長達十幾分鐘、密密麻麻的贊助者「天使.巴萊」名單,與陣容龐大的演職員表。
那些名字少說也有數千,而且,絕大多數對觀眾來說,是不具意義的;因為並不認識,人
數更多到不可能記得住。這跟音樂廳或國家劇院表演完後觀眾賴著不走,是有些不同。現
場演出賴著不走,是因為知道可以「討」到一些安可曲;但是電影院的觀眾都知道,電影
The End之後,只會有打掃的阿姨進來。
那麼,我們那群烏合之眾,圖的到底是什麼?
純就電影製作本身,導演讓我們看到了當年賽德克人的精神樣貌,那些俐落的肌肉線條跟
行走如飛的功夫,確實跟漢人很不相同,電影這部分是很有說服力的。
只是若硬要雞蛋裡挑骨頭,任何電影經典都可以找到縫隙,例如下集,有些動畫效果會讓
人誤以為莫那魯道被日軍炸下那麼深的吊橋之後竟然沒死,簡直是神蹟!太多的字卡輔助
,也是美學上的一大阻礙;尤其像我這類對歷史有癡迷者,兩集只拍到第一次霧社事件,
更悲慘的第二次霧社事件道澤群大屠殺,以及其後的黑色十月清算只能以文字交代,總是
感到一絲惆悵。
只是,我也瞭解到,電影跟其他形式的藝術創作一樣,永遠有求全責備的空間。這一切,
都無礙於《賽德克.巴萊》將是一部留名歷史的好片,也無礙於片中所承載的精神與價值
。
上千名不約而同散戲後依然靜坐的觀眾,我相信有人是因為合唱曲《孩子,你看見彩虹了
吧!》太悲傷又太好聽;有人是因為魏導演有讓幕後工作人員的付出,得到外界重視,在
台灣「導演至上」的電影傳統中,這是罕見的風範。
也許有人難免質疑,這是宣傳做得太成功!不過,這是懷疑觀眾的智商,也低估了魏德聖
與特有種工作團隊的魅力。
畢竟,若非衷心感受到這群無名英雄集體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那令人感動的十五分鐘不
會發生。
黑底白字陌生名字,歷史之牆掛上平凡臉孔
就是那些黑底白字的陌生名字,讓我腦中浮起了多年前遙遠國度那一道臉牆。
終於,在我們自己的歷史之牆上,也掛上平凡人民的臉孔。有原住民,也有漢人。
這些幕後英雄的若干臉孔,我們在賽德克的前期宣傳中,得以認識幾位,例如第一副導演
年輕的怡靜,例如更年輕的場記翁稚晴;一些臉孔,我們在金馬獎頒獎典禮上得以窺見,
例如拿下「年度電影工作者獎項」、一生就是一部台灣電影史縮影的六哥,得獎無數、本
身也是一流紀錄片導演的現場錄音師湯湘竹,以及拿下「最佳原創音樂」的新加坡作曲家
何國杰,還有入圍、所以鏡頭有照到的滿頭灰髮攝影師秦鼎昌。
更多的臉孔,出現在最近阿妮導演(王嬿妮)剛剪接完成的《未盡之路|賽德克巴萊幕後
全紀錄》裡。
《未盡之路》中有一個場景,我過目難忘。2009年4月7日,剛好是鄭南榕自焚30周年,在
濕冷的明池森林中,魏導演正在跟演員排演婦孺上吊的戲。無論怎麼哄,小小孩家恩始終
哭鬧不就。
最後,就在電影中那棵婦孺上吊的大樹下,上吊繩索的前方,原住民演員瑞英抱著小孩演
員家恩和導演3人,跪地虔誠禱告。這是瑞英的禱詞:「我們以原住民為榮,求您的保險
遮蓋我們,遮蓋家恩,遮蓋魏導的工作!主啊,藉著這個片子,讓全世界都瞭解我們。主
啊,也求您恢復我們原住民的身分,奉耶穌基督之名,阿門!」
(本文刊登於2011年12月16日出版的1293期《新新聞》)
https://www.storm.mg/new7/article/3890020
備註:雖然標題是斯卡羅,但內文都是賽德克巴萊。提供了當初對這段歷史的電影敘事的
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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