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最後時光,梅艷芳做回一個普通女子,悔憾情愛和家庭的空虛,體現烈女式的對
舞台的忠貞。今時今日,還有歌手,會為舞台而死嗎?」
文/李照興(香港文化評論人、作家及獨立電影導演。著有《潮爆中國》、《燃後中國》
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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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艷芳後來在創建她自我獨到的百變形象上可能太過突出了,很容易就讓人快速忘記了她
在新秀歌唱比賽中,那長長捲髮,唱著徐小鳳的《風的季節》,短暫地被人與徐小鳳相提
並論。
那當然是次誤會,就算相似,與其說是似徐小鳳,勉強是兩人的歌廳舞台經歷近似——那
是最後一代,還有夜總會駐唱歌手的香港日與夜,老派的舞台作風和跑碼頭的現場對應智
慧,都還是極為需要的生存技倆。好快,80年代的歌星再不出自這種天涯歌女的傳統,由
歌手到影后,從傳統走進新時代的國際化偶像包裝潮,梅艷芳承繼了香港的歌廳傳統,又
進一步重塑了流行樂壇。女藝人的表達空間與型格自她起更為豐富。而到最後,梅艷芳的
限制,也是時代的限制——
她終究不是那「沒辦法做乖乖」、暗裏想「變壞」的女子。
在人生最後時光,帶着就義與獻身精神的結局,她做回一個普通女子,悔憾情愛和家庭的
空虛,體現烈女式的對舞台的忠貞。如同《胭脂扣》中目睹如花的經歷後,當代情侶自問
:如果是你,會為我而死嗎?今時今日,還有歌手,會為舞台而死嗎?
https://youtu.be/YDYPbnD6B0I
舊時代最後一位花旦
梅艷芳成長的60年代,到露出光芒的80至90年代,一生經歷了香港娛樂文化的重要變化,
以至2003年的逝世,也同時成為了一個終結象徵。回看梅艷芳和她那香港年代,在事業上
有兩個重要的切入點,得讓我們把故事重置到一個更大的脈絡。第一是她作為花旦的傳統
傳承。第二點,是作為一個舊時代女性過渡到新時代,矛盾身份如何集於一身。舊時代的
人情世故不在了,希望傳承下去的,有那演藝黃金年代給女藝人的各種可能性。
長長的女星形象路軌,甚至要追溯到更遠。
50、60年代的香港,南來的歌手樂隊小明星,仍慣在夜總會唱着國語歌。生於湖北、長大
於香港的徐小鳳,一直在香港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小白光。舊日媒體和明星的距離遙遠,明
星都顯得神秘莫測,因而增添了今天已掉色的明星光芒。以白光為例,她的一代妖姬形象
,開「壞女人」風氣(也可理解為是非傳統價值,敢活出自己選擇的個性),可在現實中
,她到港發展拍了幾部電影之後,竟然足足消失十多年,過自己的生活。
梅艷芳早期在樂壇、中期在影壇傳承的形象,正是白光這「壞」。兩人皆是能唱能演,而
且是擅演有性格甚至豪邁強悍的女角色著名。巧合地,這令梅艷芳與白光在間接之間,完
成了一種藝人的傳承演化。了解這個傳承,我們才得以說,梅艷芳那屬於香港女星形象和
演藝界變遷的故事。
https://youtu.be/ESHZs8M0JQk
歌姬之外,需要理解的是香港由粵劇到粵語長片的花旦傳統。粵劇的花旦是一個很重要的
担當,一般靈活機智、輕鬆多變,能演出多元化不同的角色,可塑性非常高,能成為重心
人物推動劇情的發展。在50、60年代粵語片時代,有花旦王之稱的女演員,包括鄧碧雲、
芳艷芬、鳳凰女,近乎是百變多端的演出專業戶。梅艷芳早期電影《瘋狂83》 中,就客
串一角叫紅線女。
花旦演喜劇、悲劇、反串、歌舞劇、古裝劇頭頭是道。但這傳統來到70年代,注重枕頭與
拳頭的港產片男性荷爾蒙時代時,女演員的地位遭到強烈衝擊,大部份時間,她們如果不
是出演花瓶的話,就只能作為性感的號召。
直至80年代,香港娛樂圈的遊戲規則被全面打破。創作上有新浪潮的注入,製作上有各種
獨立工作室的開發,演員也非來自傳統戲班或者訓練班出身,而更多是出於各種選美,甚
至乎是從廣告發掘出來。
此時,1982年,梅艷芳帶着她上述的新舊交替的背景登上時代舞台,也是象徵舊時代的最
後一位「花旦」。她雖然並非傳統粵劇戲班出身,但演出天份更似之前所說的粵劇當中的
花旦。她童年時在歌舞團演唱登台的訓練,成就了她對舞台傳統的駕馭和熟悉,對角色的
敢於包納,以及最重要的情感認同。這個對舞台的認同,甚至直接影響她人生最終日子的
決定。
https://youtu.be/XnNIPXT9YvE
1980年代,從胭脂扣到夕陽之歌
若從性別意識切入梅艷芳的電影銀幕形象,會發現和她的歌壇形象有所不同。
作為歌手,她的《壞女孩》出現之後,承接的是國際音樂潮流上的新女性歌手風氣,由美
國的瑪丹娜到日本的偶像派,誇張造型風格是賴以突破的第一步,結合大膽直接的歌詞和
舞台感,共同建立了她敢於挑戰傳統的形象特色。可是,在各方勢力與資本林立的更為複
雜的電影圈,基於市場的考慮,類似壞女孩的角色,主宰自我命運具有獨立人格的女角色
,卻未必經得起市場考驗。
因此,我們見到電影中的梅艷芳形象,早期仍然不脫80年代香港女明星的套路。一個是傻
大姐,率直開朗好動,不惹人討厭,更像個無傷大雅的妹妹。另一種是玉女型,足夠文靜
貌美情深,但常遇悲慘結局。第三種則是那段日子中極流行的大哥大喜劇中的花瓶角色。
但梅艷芳很快變得不一樣。
https://youtu.be/pZmLLbfdt_w
梅艷芳在電影中首次令人印象深刻,並非來自她演出的角色,而是她演唱的電影歌曲《似
水流年》。人們不禁問,一個20歲出頭的女孩,怎麼就能夠這樣用低沉的聲線,緩緩的調
子,唱出了逝水年華的哀愁。這時,你已經可以感知道梅艷芳,將會成為香港電影與音樂
的下一顆彗星。
然而,80年代早期的香港,確實並未有足夠複雜立體的角色給女演員發揮。人們記得的幾
個精彩演出,《表錯七日情》的葉童是一鳴驚人,《秋天的童話》的鍾楚紅則氣質動人,
但她們都只能說本色取勝。直至到1988年,梅艷芳參演《胭脂扣》,才真真正正把她集歌
藝演藝花旦的才華融滙貫通,結合成第一次非常「梅艷芳式」的經典演出。
對於喜愛《胭脂扣》的觀眾而言,如花的吸引,在於她的癡心。有些人可能覺得太傻,但
實則她卻站在主動的位置。她鼓勵十二少雙雙赴死,她返回陽間苦苦尋覓,不惜守護一切
,不僅是一個癡心的風塵女子,同時也體現出母性的堅強。在生與死,承諾與背叛往還,
女性往往顯示出更大的堅忍與信念。這是梅艷芳通過《胭脂扣》給予大家的,一個溢出了
銀幕外的真性情形象。
而《胭脂扣》出彩的地方,還有青樓女子這一個職業設定,這讓一位舞台出身的女明星盡
情發揮。比如出場時候,她的反串男裝場面,彷彿又回到前述的粵劇花旦技藝。可以說《
胭脂扣》整個故事,沒有梅艷芳不行。因為有梅艷芳,才迫使整個劇本與電影有一股因為
演出而昇華的魅力。
從《胭脂扣》到《英雄本色》,同一張表面弱質纖纖的臉孔,一年多之後,可以演出另一
位有如俠女般的人物,也只有梅艷芳可以做到。
那是80年代後期,梅艷芳在歌影壇的地位如日中天,以大姐大之名出現。娛樂新聞,這時
候亦開始緊扣明星的現實生活,無所不知。她現實中的豪氣,仗義,同時成為了一種明星
與演員亦真或假的 persona 關係。在此背景之下,我們重看《英雄本色III夕陽之歌》,
才發現這部電影完全就是當時(1988至1989年),梅艷芳和她的職業身份,乃至香港社會
的一種寫照。
電影中的梅艷芳角色,帶着最多元性的演出發揮。在機場她首次出場,是一個冷酷但有故
事的神秘女子,和兩位男主角相識後,她是一個可以把花撒向 Mark 哥的天真浪漫女孩。
在她幫忙 Mark 哥選黑超(墨鏡)之後,留意她那一個由滿足微笑慢慢轉化為若有所思的
表情,可說概括了《夕陽之歌》的重點情懷意景:一切歡欣都短暫,來日多難。而到最後
,我們見到的是赴湯蹈火、拯救眾人的動作女俠。
香港電影歷史中,似乎沒有一部可以將一個複雜背景,由浪漫到打鬥多種場景情感戲發揮
的女角色,寫得這樣淋漓通透。當然亦未有人演過。如果再將它無限延伸,引伸至1989年
六四前後,我們就知道這部電影的意義,對於梅艷芳,對於香港是何等重要。也解釋了她
會選這首歌去為人生舞台謝幕的原因。經歷了大時代的生死,才知道什麼叫滄桑。
https://youtu.be/gqWdvboRAv4
1990年代,從審死官到東方三俠
在此之後,香港電影進入90年代最後的瘋狂,伴隨著後現代精神分裂失憶,周星馳式歇斯
底里的搞笑,和夾雜時空刻意的交錯。有兩部電影可以說是開創梅艷芳下一個階段的精彩
作品時期,皆為杜琪峰的作品。
1992年有回歸到粵語片古裝喜劇傳統的《審死官》(台灣片名《威龍闖天關》,1948年舊
版由馬師曾紅線女主演)。這部與周星馳合作的作品,可說把梅艷芳的喜劇潛力全面發揮
(忘記滄桑就只能狂笑),演狀王宋世杰之妻,有時真傻,時而裝傻,對外保護夫君強悍
堅執,閨房內撒嬌則令人宛然。她演繹出那種廣東話所說的「耍花槍」,流露小市民智慧
的夫妻之道。
在此,梅艷芳的宋夫人雖只是「下靶位」,也毫不遜色的展現出她的花旦才能,在與周星
馳的對話節奏,鬼馬表情中,完全演繹了劇中那種外間面對案件要強頂,內在面對家庭夫
妻之間得和睦之大道(懷疑老公出軌,錯摸進房間事敗只能以借尿壼來開脫一場堪稱經典
)。這種默契演出,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肢體語言與說話節奏,完全是高手過招。不無重
要的是,在胡鬧背後,前述的母性精神同樣發揮自如。她依然是那位有什麼風風雨雨,家
中還是可以擋住一切的女人。
1993年的《東方三俠》,則以廢土科幻加古裝武俠的跨界混搭,營造一個反烏托邦。拯救
世界的任務,讓大家第一次在電影中感受到香港版本 superwoman 的犀利。再一次,「女
飛俠」這一個粵語片時期常出現的角色類型,重置為新類型片中的女俠。而且總是只有梅
艷芳,可有足夠的信服力,穩住三位女俠的軍心,強化了港產片中罕有的 sisterhood 力
量。
新形象與舊價值,梅艷芳最後的願望
當然,作為一級巨星,漫長的演藝生涯中,梅艷芳還得接受更多商業化的演出,例如賭片
笑片功夫片不計其數。也有專門為她度身訂造的,以女性觸覺為主、配合其一級天后地位
的身份的製作,如《川島芳子》和《何日君再來》。90年代後期她減產,仍然有多部電影
值得關注。一部是張國榮執導的短片《煙飛煙滅》,除了張國榮滿足了自己執導影片的願
望,梅艷芳也在片中以最淡靜的哀愁,演了她一直想當的母親角色,哪怕是孩子已經睡在
墓中。
要等到2002年,在電影遺作《男人四十》中,梅艷芳才可盡情飾演一位成熟母親,而且是
一改俠氣與笑臉,洗盡鉛華挽着超市膠手抽,在屋苑平台上淡然步過。她演了一個從未演
過的角色:香港典型的屋邨師奶。迴響著她最後演唱會中的願望:結婚生仔,伸出臂彎,
就望觸到身邊有人。
在時代的夾縫中,梅艷芳一方面應運而生,在新的娛樂秩序中把握爭取了自己的機會,示
範了女性形象的更多可能。另一方面,她又還是那位兼具傳統母性與舊價值的中式母親,
是男人最後的靠山,是回家最後的憑藉。(完)
原文連結:https://reurl.cc/jgmp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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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在電影台看的第一部梅艷芳電影是《鍾無艷》,雖然愛上的是鄭秀文,卻也無法討
厭「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由梅姑詮釋的齊宣王,甚至能體會無艷一往情深的理由。
兩年前在出差回台的飛機上,本來一上機就打算睡了的,結果鄰座一個外表粗獷的男子開
始放《胭脂扣》,明明就已經看過,還是忍不住盯著無聲畫面看完整部電影,永遠記得那
魔幻又溫柔的兩小時,謝謝梅艷芳,謝謝張國榮,謝謝那個未曾經歷卻讓人神往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