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有雷且具個人觀點,推薦觀影後再讀。
圖文網頁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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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告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5aT_KZNo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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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綻放,曾經有光:《富都青年》
馬來西亞是多元群體的國家,「富都」(馬來語:Pudu,是後來新取的
名字,當地人大多仍稱呼其「半山芭」的原名)位屬馬來西亞吉隆坡市中心
東南部的一個區域。區內有許多老舊社區及古蹟,原是中下階級的華人主要
聚集地之一,但自90年代開始,經濟條件改善的華人逐漸遷往臨近的蕉賴、
安邦一帶,許多原本店屋上層的住宅屋企便由其他東南亞及南亞國家的外勞
租借,現今形成吉隆坡移工與無錢外移者──性工作者、跨性者、貧戶、孤
獨老人等邊緣族群,以及緬甸內戰流亡的難民──的聚居地。若缺少身份證
明,即使是當地出生的馬來人,同樣無法擁有完整的公民權益,無法投票,
無法合法工作、考駕照,無法去銀行存款與提款,不時還得躲警察臨檢;好
不容易找到工作,報酬亦常遭剝削或掠奪。恐懼使安定成為隨時到達燃點的
紙,而他們猶如影子,只能在陽光下現形,一旦陽光隱去,就沒入黑暗難以
分別。電影《富都青年》(Abang Adik,馬來文的「兄弟」)的阿邦(吳慷
仁飾)和阿迪(陳澤耀飾),互稱「哥哥-Abang」與「弟弟-Adik」來取代
不存在的名字,就在這樣的社會邊緣相依為命。
成長的代價
「有些人只依靠自己的影子生活,
甚至不是用整個的影子
而是依次的,時而一隻手,時而用一隻眼睛。」
──〈影子〉馬林‧索雷斯庫
沒有身份證明,在整個社會等同幽靈;如果身邊沒有依靠,甚至沒有人
叫喚名字,寄身的地方也只是在空間移動,稱不上是一個「家」。因為火災
失去父母與出生證明的「哥哥」阿邦,就是一個戶籍上「不存在」的人,他
善良、認命而純樸,聽障的他用助聽器與手語和周遭的人溝通與建立連繫,
他有朋友、有同事、有常常照顧他們的鄰居 Money姊(鄧金煌飾),有愛慕
的對象,照顧弟弟是他生活中最要緊的事。「弟弟」阿迪身體健全,雖因是
非婚生子被父親拋棄而沒有完整的身份,但至少擁有一張報生紙證明自己生
於馬來西亞,不用躲警察。由於有哥哥照顧,也與哥哥的認命相對,怨憤不
甘使他想要反抗環境給他的限制,腳踏實地對他來說是一種屈服,故而選擇
向移工販賣假身份證賺快錢,自認是兩方得益的好事──電影開場的逃逸與
墜樓場面,讓我聯想到《九槍》弱弱相殘的環境──結果是剝削移工的血汗
與希望後再被更高的仲介奪走,除了背負仇怨外一無所得,阿迪只能回到包
養他的性工作者身邊。性愛後對方給予的皮肉錢,是他這一天賺回來的「收
穫」。
這樣的阿迪很明顯拒絕長大,因為有哥哥照顧,他的心智部分停留在被
父親拋棄的年歲,怨恨驅使著他亟欲證明自己,更拒絕「利用」父親來換取
身份證。比起擁有身份證後就多一份力量庇護哥哥,他更害怕身份不同後就
必須獨立離開哥哥身邊,故而屢次藉由任性獲取安全感。環境形塑一個人的
認知與判斷力,一無所成的自卑和對父親的恨意,都加重他與阿邦的依存關
係,無形擴大占據靈魂的陰影,看似親密的共舞,更像在各自的孤寂裡,唯
能擁抱彼此的魍魎。當包養阿迪的女子決定離開此處也停止賺皮肉錢,用沉
默拒絕他毫無責任與規畫的求婚後,拚命為他們兄弟尋找申請身份機會的社
工李佳恩(林宣妤飾)來訪,焦急的勸說刺中了他無能的自卑,令他本能用
最原始的暴力反擊與證明男子氣概,致使佳恩陷入險些被性侵和重傷的危機。
意外發生後,阿迪無力處理與負責,只能逃離現場扔給阿邦;而長期躲警察
躲到失去判斷力的阿邦,極度的恐懼支配他失手扼死了無力求生的佳恩。罪
惡感與生存的絕望使阿邦決定自首。
在知道佳恩真正死因之前,我一度以為阿邦的自首是為弟弟頂罪。即使
家人不贊成她的工作,身為議員的哥哥都明白伸手協助是徒勞無功(他們甚
至沒有投票權,而她又能保回阿邦、救回意圖跳樓的三姊妹幾次?),佳恩
仍放棄尋找更安全的工作,決心走入富都叢林,儘管習於依存的阿迪一再拒
絕,仍想堅持讓善良的阿邦改變命運。當她進入那間熟悉的房間時,或許未
及想過善意與熱心會將她推入絕境,畢竟隻身一人要撥除社會底層的陰影,
還要被指教做得不夠多、不夠正確、不夠同理,被吞噬折損只是遲早的事。
她的死亡也考驗了兄弟情誼,印象深刻的是阿邦在公車暫停時下車喝水,拿
下助聽器的他聽不見公車駛離的聲音──是恨意驅使他放棄弟弟,還是內疚
使他放棄自己?當公車連同陰影離開,阿迪在陽光下現身呼喚哥哥時,是放
不下的罪惡感,還是將被拋棄的預感?知道佳恩死因之後,回想這幕令我悚
然,也隱約看見埋葬在這對兄弟深厚情誼底下的恨怨,最終形成怎麼也無法
切斷的命運交纏。最終阿邦隱瞞真相前去自首,讓阿迪此生背負著兩條人命,
體會自己拒絕長大必須付出的龐大代價──這是最好的選擇,也是唯一的,
別無選擇。
生命的絕望與光
「人都會死,我也會死,你我現在都還能在這裡呼吸活著,活著,就要
好好地過活。」
「你叫我不要放棄,繼續生活下去,但我不行,你知道我活得很辛苦嗎?
我從出生就沒有父母照料,我沒有家人,我只能一個人靠自己長大,我天生
啞巴,沒有父母來疼我,我也想有人愛,但不能;我也想說話,但我不能。
我明明就出生在馬來西亞的土地上,卻因為父母雙亡,出生證明又被火
燒掉,無法申請ID,沒有身份證,我整天提心吊膽,活得警醒緊張,隨時怕
被抓,隨時準備要逃,這樣的生活你體驗過嗎?你能理解嗎?如果你不能,
就別跟我講這些不切實際的人生哲理。」
兄弟倆互為光影,相較於阿迪的任性依賴,阿邦的身影在電影裡固然黯
淡,卻又展現求生的鮮亮;阿邦沒有身份的影,襯托出阿迪猶有未來的光。
而自從向那個孩子遞出水煮蛋後,阿邦等同背負了另一條極其沉重的生命,
同時積極渴求著愛,和周遭、和緬甸女孩無聲的情感,可以看到他對每一段
情感的呵護,但未來的無望又使他無法真正留她下來。佳恩的死,加劇了他
必須不斷逃亡、再無天日的恐懼,無論是決定自首、阿迪探監以及他用盡力
氣說出三次「我想死」,都滿溢過去拚命存活仍墜落谷底的絕望。失聲的他
或許是第一次真正被聆聽,長時間壓抑的酸苦終於有了流淌的缺口,卻也是
最後一次。法師的勸說是對整體生命的理解,但在阿邦匯聚所有生之痛苦之
前,畢竟太過輕薄,更太過遙遠。
亦即阿邦唯一的發聲,傾訴了過去連阿迪都無能傾聽的苦。當他的苦被
聽見,他的善良得到認同後,佳恩入夢的話語,讓他憶起過去與弟弟相伴的
時光──照顧弟弟,實則照顧了一直以來孤寂、必須獨立存活的自己。幾無
未來的人,求生是以遍體鱗傷的肉身衝撞每個當下未知的惶懼;但殺人償命
決定了結局,反而使阿邦得到心靈的平靜,好好度過接下來的時間。這也是
為何和阿迪的最後一面,他只要求和弟弟敲最後一次的水煮蛋──最初相遇
時的蛋,對阿迪來說是破殼而生,阿邦是他的再生父母;之後的每一次,是
兩人重新相遇、相依為命的證據;而在這最後一面,阿邦已一無所求,儘管
曾經絕望痛苦,但他已經無愧於心地活過一次,去付出,去愛,用生命去贖
罪──證據確鑿的死刑至今仍是割除腫瘤、維持正義的方便選項,在陰影底
下掙扎求生、牢中飲食勝過平日的幽靈,自是被正義拒之門外。雖是赴死,
卻是下一次重生的機會,下一個輪迴,或許可以不再如此悲苦。
如果要說《富都青年》令我深感哀慟之處,並非傷己憫人與寄生依存的
兄弟情誼,而是想要努力去愛、去給予、去生活,這樣基本而卑微的願望,
換來的是身陷險境的絕望,就像阿邦買下想要贈送緬甸女孩的絲巾,最終在
Money 姊手中隨風飄零。同理他人痛苦後的付出,未必換來對方的善意回應,
甚至可能換來自尊受傷的反擊,或者對方選擇寄生在付出的善意裡,始終沒
有改變的能力──畢竟人性如此脆弱,當自己這一關都過不去時,根本無能
付出或回饋愛,遑論為彼此帶來幸福。所以佳恩與阿邦必須死去,在不見天
日的富都當中,他們為愛付出的生命,和兄弟倆與 Money姊相濡以沫的善意,
是現實裡唯一能短暫顯現陰影與黑暗的光亮。而阿迪在付出兩條人命的代價
後,終能蛻去那層幼稚的殼,去面對自己的父親,生的來處,並且重新做人。
《富都青年》的敘事相當單純,卻是在阿邦這樣一個「不存在」之上建
構了生命與愛的純粹,呈顯在制度與人性的陰影底下掙扎飄零的同時,情感
與善意使他們得以暫時逃離生命裡必然的痛苦,且曾經綻放,曾經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