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速墜落
我看著她站在那似笑非笑，半開著嘴不知道下一秒會哭出來還是要大叫。
這表情我揣摩了好一陣子，卻始終無法理解在那之後有著怎樣的理由。於是
我決定先給她一個名字，再替她想個故事。
其實她最近被甩了。
「我想我們不適合。」前幾天下午，葉佩雯的男朋友在她面前說完這句話後
便關上了門，留下她呆站在門外。兩年多的感情就在她還一頭霧水時結束了。
她本來想要吼回去，既然不適合當初怎麼會想跟我在一起？可是她一時之間
竟想不起來他們是怎麼在一起的。
佩雯盯著面前的鐵門發愣了半晌。突然她想到了本來他們今天下午還計畫要
去哪裡玩的呢，明明已經期待了這麼久。又想到她坐了半個多小時的公車，頂著
大太陽好不容易來到她前男友的住處，卻連進去吹個冷氣都不行就被擋在門外。
她轉身往公車候車亭走去，思考著這多出來的一整個下午該怎麼消磨才好。
中午的太陽極其毒辣，街道不見什麼人影，只有佩雯一人在上面晃著。她空
著肚子，飢餓感與炙人的陽光內外夾擊著，令她有些不耐。刺眼的光線自四面八
方反射過來，讓她睜不開眼。佩雯踏著焦躁的腳步，幾乎是閉著眼睛憑印象走著
的。
好不容易來到了候車亭，上面的跑馬燈顯示下一班還要三、四十分鐘才會來
。她在一旁的椅凳坐下，拿出紙巾擦拭滿是汗水的頸子、下巴。瀏海和鬢角的髮
絲伏貼在臉上的觸感總讓她覺得噁心。
在陰影下待了一段時間，燥熱感總算退去，汗也停了下來。她這時才想起來
應該要感到悲傷。可是奇怪啊，她一點難過的感覺也沒有。
佩雯有點被自己嚇到了。她發現自己不但不難過，連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地被
甩都沒打算去追究，像是理所當然似的。佩雯在百般不解之下只能怪罪自己。她
認為一定是不夠認真，還是因為自己不知足呢？在他們交往的日子裡，佩雯總覺
得好像少了什麼，常常若有所失地覺得自己不夠幸福，甚至待在她前男友身邊時
還會感到寂寞。佩雯認為一定是因為自己沒有敞開心胸，真正接受另一個人走進
自己的生活裡，才會被人甩了，而且還覺得無所謂。
要她敞開心胸還真的不容易，因為佩雯心裡有個大大的洞，深不見底，無論
她拿多少美好時光蓋在上面想擋起來，卻還是能聽見來自深處的呼喚。這讓佩雯
無時無刻陷在一種空虛且警戒的狀態之中，彷彿眼前的一切都毫無意義，隨時會
輕易地崩解破碎。佩雯清秀的臉蛋上因此蒙上了一層薄霧般的陰鬱，使她的活潑
外放看起來都像是某種程度的強顏歡笑。佩雯很不喜歡被這樣看待，可是她越顯
得堅強正向，得到的反效果卻越大。而我，則把這歸咎於她的早年離家。
佩雯從小就不喜歡回家。
倒也不是她家裡真的有什麼令人難以接受的問題，只是小小的女孩總是覺得
自己不屬於這裡，她覺得自己是該屬於某些更美好，更光明的什麼才對。於是從
國中開始，她就經常在補習班待到好晚好晚，高中時更乾脆在住校的同學宿舍過
夜。得感謝升學主義的教育方針，讓她不致匱乏讀書或是準備考試之類的藉口可
以瞞混過去。
當然有這種想法沒什麼不對，倒不如說這就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最大動力，不
過卻害的佩雯在人格塑造的重要時期裡充滿欺瞞、反抗，還有寄人籬下的卑微和
悲哀，讓她不自覺地對一切充滿敵意。最糟糕的，還是讓她對未來總是心存恐慌
，對現在則是抱著不確定以及不信任感。
她每天都得花時間思考接下來該用怎樣的藉口才不會被懷疑，之後又得花上
一段時間猜疑是不是已經被家裡發現她在說謊。借住的同學宿舍也不能待太多天
，所以她每隔幾天就得去尋覓下一個可以委身的地方。她成了一個流浪的旅客，
遊蕩在宿舍裡，遊蕩在與同學的情誼之中。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改變的，沒有什
麼地方是她可以永遠待著的。她的同學一開始還很樂意收留她過夜，久了她卻成
了週期性會來打擾的一個麻煩。可是沒有人去關心她，沒有人會問上一句為什麼
妳這麼不想回家。要是當初有人問了，把事情聊開了，佩雯的人生也許會大大的
不同。
所以雖然逃離了家，佩雯卻又困進了另一個窘境裡，更難堪的是她根本想不
起來、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到什麼地方。本來一幅如詩如畫的美景在佩雯
的腦海裡不斷閃現，但她怎樣也看不清，只能擷取到一些不完全的片段。之後那
幅景象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無底的深穴。佩雯站在洞穴的邊界，小心翼
翼地往裡面窺伺。漆黑的洞穴裡像是伸出了千百隻手，無時無刻招喚著她。這樣
的形象令她害怕，但又深深地吸引著她。
上了大學後，佩雯正式地搬離家裡，一個人住在外面。她很清楚這是個嶄新
的開始。佩雯終於跟其他同年齡的女孩一樣在舉止談吐間洋溢著青春的活力，那
是一種無畏不羈的勇氣，隨時準備與現實衝撞的決心。沒錯，佩雯已經準備了好
久，總算到了她證明自己的價值的時候了。過去那些晦澀不明彷彿不存在似的。
她也真的做得很好，食宿學費都是靠自己兼了好幾份打工賺來的不說，住的還不
是學校的便宜宿舍。一方面是因為沒門禁打工方便，一方面是因為不想讓家裡可
以輕易地找到她，她在學校外挑了一間還算可以的小套房，一住，就是三四年。
如此的生活她當然也不是一開始就很得心應手，佩雯手忙腳亂了好一段時間
。所以比起其他同年齡的女孩，她更容易感到疲倦無力，也更不服輸。後來事情
一件一件步上軌道，還在打工的飲料店認識了一個之後在一起兩年多的傢伙。看
起來是沒什麼問題了，但只要她一靜下來，就會感覺到那個無底洞正喊著她的名
字，那份陰鬱更是如影隨形地在她的身後任意拉長扭曲，將她的人生揉成一團。
不過，也不完全是這麼回事，只是佩雯自己還沒想起來而已。
在佩雯自我厭惡的同時，公車不知不覺到了。她看著車門在她面前開啟，便
站起身走過去。在踏進車門前她竟猶豫了。司機不耐煩地問她到底要不要上來，
佩雯搖搖頭，轉身離開。
天氣熱得她實在沒胃口，可是越發強烈的飢餓感讓她如坐針氈，靜不下心來
。佩雯決定散步回家，好消磨這多出來的下午，順便沿路看看有什麼可以吃的。
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佩雯不顧刺眼的陽光好奇地四處張望著。平時在公車往
返時看慣了的景色，實際走起來竟像是隨時會迷路一般。所有的景物看來都是如
此地熟悉，但又是如此地新奇。佩雯心裡有點慌，卻又有些興奮，彷彿置身異國
。好像有陣涼風吹來，她的腳步逐漸變的輕快。在這裡沒有人認識她，反倒讓她
感到放鬆。她覺得在這裡可以重新展開新的人生，搞不好還能談個新的戀愛。佩
雯心情越來越愉快，還輕聲地哼起歌來。
短暫的美夢被再次竄起的飢餓感打斷。算算時間離開候車亭後她也在大太陽
底下走了一個多小時有，佩雯滿身是汗，還有點渴。可是這附近有什麼店家可以
坐下來吃點東西呢？佩雯左看右看，已經過了午餐時間，許多吃的店家都休息了
。還開著的店裡面沒什麼客人，讓佩雯有點不敢貿然嘗試。她看見前面不遠就有
間便利商店。就去那裡買點東西，吹吹冷氣吧。
剛進到便利商店裡，室內外的溫差讓佩雯的心臟有點不舒服。她喘了幾口氣
，才又繼續往前走。隨便抓了一個三明治，她走到飲料架前。看著架上整排的罐
裝啤酒，佩雯猛然憶起，她跟她前男友會在一起，是因為有天她之前打工的飲料
店辦的一個小聚會上她喝醉了，她前男友護送她回到她的住處，然後就順理成章
地待到隔天早上，之後，他們也就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佩雯懂了。她老是覺得這段感情少了什麼，原來是少了浪漫的追求，以及應
該要患得患失的曖昧期。不過她越想越不對，終於想起，當初就是她前男友灌醉
她的。
這樣就說得通了。打從一開始就覺得哪裡不對，牽手的時候怎樣都有種違和
感，擁抱的時候更是感覺別有用心。說穿了，她前男友只是貪圖她的肉體而已。
佩雯愣住了。不過她並沒有怨恨什麼，反而驚訝於這樣的關係竟然可以延續
這麼久，人的韌性真是不可思議。其實她多多少少也知道，只是一直以來都沒去
正視這件事。她只是希望能有一個人陪在她的身邊，就算要拿自己的肉體去交換
也沒關係。她只是希望有人可以愛她，可是他們兩個的關係只能說是各取所需。
雖然情侶之間該盡的義務他們都有盡到，該過節的時候會過節、該出去玩的時候
會出去玩、該依依不捨時會依依不捨，該吵架、該親熱時更是一次不少，不過那
就像是一天三餐，時間到了餓了就該吃東西。他們之間根本沒有愛。這也難怪佩
雯會覺得自己不幸福了。
隨便挑了一罐茶，佩雯結完帳後走出了便利商店，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咬了
幾口三明治，和著茶吞下，她的肚子總算不再抗議，卻因此開了胃。佩雯狼吞虎
嚥地吃完了三明治，但還是有點餓。看著附近行人來來往往，她思考著要不要再
買點什麼來吃。可是眼看已經快兩點了，再吃的話晚餐會吃不下。她想起平時這
麼晚吃飯她前男友總會念上幾句，從今天起不會有人再念她吃飯時間不正常了，
感覺有些寂寞。
遲來的孤獨感霎時間如同午後雷陣雨的烏雲遮蔽了她的天空。佩雯終於意識
到自己是一個人了，再也沒有人陪在她的身邊，再也沒有人會在她起床的時候在
一旁對她露出微笑。突然她難過地差點哭了出來。佩雯低下頭，不想讓別人看見
她現在的表情。
情勢完全逆轉了。原本是佩雯覺得自己應該難過，可是一點感覺也沒有，現
在她完全不想為了這段沒有愛的感情難過半分，卻不禁悲從中來。不過這裡要特
別強調一點，佩雯難過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一段感情的結束，而是沒辦法接受自己
是孤伶伶的一個人的這個事實。
佩雯好想趕快回到她房裡。她不想繼續待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無法忍受這
種異常冷漠的氛圍。在這裡沒有任何人認識她，鋪天蓋地的孤寂將她帶回到那個
無底的深穴旁。她窺伺著洞口裡的黑暗，聽著來自深處的甜美耳語。她好想逃開
，好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佩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淚水留在眼眶裡，抬起頭，剛好看到對街有間寵物
店。整面的玻璃櫥窗裡面展示著許多品種的小貓小狗，還有其他毛茸茸的可愛生
物。如此光景吸引了許多路人的眼光，偶爾還會有人停下來隔著玻璃逗弄那些慵
懶的小動物。她好希望自己也能待在那櫥窗裡，打扮的漂漂亮亮，等待別人過來
對她品頭論足一番。如果喜歡的話，就把她帶回家吧。即使知道總有一天會被拋
棄，佩雯還是希望有人可以帶她回家。
回到房裡時天已經黑了。佩雯走走停停了將近六個小時，疲倦感自她的小腿
向上攀升，擊潰了她最後一絲防備。佩雯脫力地癱軟而下，坐在門口旁。才剛放
鬆，手機就響了起來。佩雯在包包裡了翻找了好久才找出手機。是她媽媽打來的
。佩雯接起電話，站起身，把包包隨手一丟，向床邊走去。
「最近過得好嗎？」這是她媽媽固定的開場白。每次佩雯聽到這句話都會敷
衍了事，可是她現在一點也不好，她有股衝動想要一股腦地把今天的事全部說出
來，但最後還是逞強地說自己很好。
其實她跟她媽媽的感情沒有這麼差。佩雯離開家的時候，跟家人也沒有什麼
爭吵或是衝突。她的父母對她總是尊重、包容，還盡力地想理解他們寶貝的女兒
心裡在想什麼。佩雯還住在家裡時更是衣食無缺。那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呢？
正如之前說到的，佩雯家裡並沒有什麼令人難以接受的問題。她生長在一個
堪稱小康的三口之家。雖然媽媽偶爾情緒上來，會歇斯底里地對她大吼大叫，雖
然爸爸偶爾會出門好幾天沒回來，而且對她總是不聞不問，不過誰家不是這樣呢
？夫妻倆閒來無事吵吵架，但也還算恩愛。尤其他們老年得女，對佩雯自然是關
愛有加。明明在這樣一個普通又健全的家庭裡長大，佩雯就是覺得自己不夠幸福。
注意到了嗎？從這時候開始佩雯就習慣性地認為自己不夠幸福。只談過一次
戀愛，生長的過程更是無從比較，佩雯是根據什麼作出這樣的結論呢？
理由很簡單。一個沒談過戀愛的人，還是會對愛情有些浪漫又不切實際的想
像，宛如天生就有一幅美景深植在每個人的心中。不過那只是個模糊的畫面，更
多細節得靠人自行想像，以及藉由所接觸的資訊，所生長的環境慢慢描繪出來。
而佩雯從小到大所接觸到的，所有來自報章雜誌、電視新聞還有廣告，以及一些
雜七雜八的資訊，把幸福的意義構築成了一個光鮮亮麗的外表。在那閃著光芒的
畫面裡面所有事物都是全新的，全新的衣服、全新的房子、全新的桌巾餐具，就
連接吻也都像是每次都是初吻似的。在那畫面裡人們堆著滿臉的笑容，就算哭泣
，也是喜極而泣。如此形象讓佩雯誤以為這就是幸福的全部了，但她沒有去探究
更深的意義，她並不知道這個表象是建立在怎樣的基礎上。她不知道有的時候，
生氣難過、爭吵挨罵、流淚受苦，也是幸福的表現。佩雯對幸福的幻想，實在太
過片面，而且沒有根基。
所以她離開家沒什麼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她就是不喜歡那個髒髒舊舊的家
，不喜歡那個矮小又有啤酒肚的爸爸，不喜歡不夠溫柔婉約的媽媽。加上前面那
些不值一提的缺點，跟佩雯認定的幸福實在相去甚遠。於是她閉上了眼，看著閃
現在腦海裡的那幅美景，出發尋找自己的幸福，幸福卻在這瞬間再也找不回來了。
說到這裡，就要為佩雯的前男友抱個屈。他其實也沒那麼渾蛋，他也想好好
經營這段感情，他甚至有考慮要負起責任，把佩雯娶回家。之前設局把佩雯灌醉
，實在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再怎麼說一個被戀愛衝昏頭的男性，可是什麼蠢
事都做得出來的。他們在一起的日子裡雖然沒有什麼賺人熱淚的情節，但也還算
是有酸有甜。可是不管他多努力，佩雯的眼睛始終緊閉著。本來他還認為是自己
讓佩雯沒有安全感而自責不已，於是為了佩雯他改變很多。他更積極努力地工作
存錢。原來玩世不恭的心態收斂了，對未來的規劃清晰明確。他還計畫要出錢替
佩雯買台摩托車，讓佩雯上下班通勤可以方便些，就在幾天之後佩雯的生日他打
算給佩雯這個大驚喜。不過最後他終於受不了了，因為佩雯的眼睛始終緊閉著。
佩雯只顧著耽溺在美好的幻想裡，卻不肯張開眼睛看看擺在眼前的幸福。
沒有人一開始就是幸福的，或是要說沒有人一開始就不幸。幸與不幸，關鍵
在於有沒有看見那些渺小又珍貴的幸福，有沒有去面對那些令人不滿的現狀而試
著去改變。佩雯就這樣轉身離開，真的只能說是捨本逐末。但我實在不忍心怪她
，是這個社會的價值觀蒙蔽了她的雙眼。她只是用錯了方法，畢竟追尋幸福是人
的天性，而又有多少人在這過程中不曾跌跌撞撞呢？
可是經過一番跌撞後，一開始那光鮮亮麗的畫面逐漸崩潰，等佩雯注意到的
時候連她心中那天生的美景也已然消逝。留下的只有如原罪般，無窮無盡的鄉愁
，讓佩雯變成了一個異鄉的過客。所以她永遠無法融入人群之中，因為那份鄉愁
告訴她總有一天她必須離開。耐人尋味的是她竟對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產生了
鄉愁，也正因如此，佩雯從來就沒有一個真正的歸屬。
「有空記得回來看看啊。」佩雯的媽媽每次都是用這句結束對話，因為佩雯
從來就沒回去過。她早就察覺現在這處境是她自己造成的，但時至今日她已經拉
不下臉回頭面對她的父母。而且佩雯很害怕，她害怕一回到家就再也無法離開，
她害怕要是回去看到的是渾身病痛又垂垂老矣的雙親，她會心軟。這樣一來，她
一直堅持的路，所秉持的信念，到底算什麼呢？
掛斷電話後她突然感到一陣茫然。自己該何去何從呢？眼前房間一片凌亂，
讓她想起了她前男友。平時放假有空就往他那裡跑，結果就是沒有時間好好整理
房間，連垃圾也像是座小山般堆在一旁。佩雯不想待在這髒亂的房裡，她想找個
溫暖的地方讓她好好休息，可是她能去哪裡呢？
她突然發現，都市裡的建築都是四四方方、稜稜角角，垂直落下的邊緣像是
懸崖峭壁一般。沒有一個溫柔延伸出的屋簷讓她避雨遮風，沒有一個園能夠收容
她顫抖不已的身影。沒有一片棚架，上面爬滿綠葉開著花，沒有一塊草地，能讓
她在上面撿拾她散亂的心或是將它種下。而這狹小的房間就是她的園。佩雯動手
整理起房間，像是在修剪著恣意生長的雜草藤蔓。眼淚不知不覺地滑下。
之後過了好幾天，佩雯的心情還是一樣糟透了。她依舊沒辦法習慣一個人的
生活。尤其是今天，不知怎麼搞得佩雯顯得特別心不在焉。結果害得她丟了工作。
當初還在念大學時佩雯就接了很多打工，後來到底是休學了還是被退學了她
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因為只有高中學歷，一直找不到什麼穩定的正職，她過著
一天要兼好幾分差的生活好幾年，前一段時間才找到了賣場收銀員的工作。收入
還算不錯，而且是正職，佩雯於是把其他兼差辭了。原來是打算可以多留點時間
跟她前男友在一起，不過已經沒那個必要了。
所有可以想像得到的難堪事都在今天發生了。條碼沒刷到或是多刷了好幾次
，不小心把客人買的東西摔在地上，收錢找錢的時候點算錯，更誇張的還有在刷
卡時把客人的信用卡折斷了。
起初只有那個信用卡被折斷的客人在佩雯的櫃檯前大發雷霆，不久幾個被算
錯帳的人拿著發票氣沖沖地跑了回來。一大群人圍著佩雯，對她大呼小叫，她也
只能不停地陪著不是。
這就是我一開始看見的表情。似笑非笑，僵硬的嘴角扯開了雙唇。現在我終
於可以理解，在這難以捉摸的表情背後究竟有著怎樣的理由。接下來一整天她都
是這個表情，眼裡不見在她這個年紀的女孩應有的生命的光芒，薄霧般的陰鬱再
次攫住了她。
最後搞得賣場經裡出面協調，眾怒才平息下來。在佩雯面前的人們紛紛散去
時，有一個大媽特地跑到她的面前。「真是受不了你們這種打工的心態，只想趁
假日賺點錢卻一點服務的精神都沒有。怎樣，妳以為錢很好賺啊？要賺好賺的錢
妳為什麼不去賣啊！」佩雯感到一陣暈眩。還沒回過神，又聽見了另一句話。「
妳的試用期到這個月底對吧？我錢算一算給妳，妳明天就不用來了。」經理如此
地說著，就跟佩雯的前男友一樣把她拋棄了。
佩雯崩潰了。她一個人恍惚地走在深夜的馬路上，欲哭無淚。旁邊汽機車呼
嘯而過，驚人的聲響幾乎要把佩雯脆弱的意識給撕碎。先前的指控實在是太不公
平了，她明明是這麼努力地想要在這個世界裡找到一個立足之地，為什麼連她這
麼卑微的努力都要否定掉呢？沒了滋潤心靈的愛情，又失去了填飽肚子的麵包，
接下來她該為了什麼活下去呢？這一定是報應，一開始她毫無理由地拋棄了家庭
，現在輪到她，被這個社會拋棄了。
沒有任何歸屬，沒有任何立足之處的她只能離開。可是她又能到哪裡去呢？
在無止盡的黑夜裡她循著街燈走了好久好久，可能是幾個小時，也可能已經走了
好幾天，終於來到一個沒有聲音也沒有光的地方。那是一座橋，又像是一個隧道
。不管是哪個，佩雯都清楚知道，這裡就是邊界了。一直以來她都是站在邊界窺
伺著裡面的黑暗，現在只要往前跨一步，就會到邊界的另一頭，那裡是草木叢生
的荒野，那裡是杳無人煙的田園，那裡是不停以甜美的聲音呼喚著她的名字的洞
穴深處。佩雯回過頭一看，喧鬧的城市如今看來只是無聲的死城，點亮夜晚如白
晝般耀眼的燈光悉數熄滅，林立的大樓成了一座一座的墓碑和陵寢，參差不齊像
是崩塌了的宮殿，在冷冽的空氣裡透著破滅的氣息。
她想跨過邊界，這樣一來就不會再受到傷害。孤獨寂寞才是她的歸屬。她希
望可以就這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她願意隨著一股暈眩跌入無底的深穴，她要重
重落下，任憑失速墜落的感覺佔據她全部的知覺，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跨過去。可
是她實在沒有勇氣。她並不想要真的消失，她只想成為一個不存在的人，委身人
群之中，為人接近，卻不為人碰觸。
一陣竊笑自佩雯面前的黑暗傳了過來，彷彿在譏笑她的軟弱，也彷彿在告訴
她還不到時候。
最後，佩雯再次回到了，那片名為都市的斷垣殘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