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y girl What r u looking for?」這奇怪的書名，是我昨晚從那在我店裡待到打烊的女孩，忘在吧台上的書上看來的。
她就這樣坐在吧檯，那書名印在書背上，正對著我，
彷彿是她身旁飄著的一句旁白。
中午，我在店裡，削著今晚料理的馬鈴薯，
不知怎麼的，手竟微微顫抖著。
店門口遠遠傳來幼童大吵大鬧、主婦們拖著買菜藍，克拉克拉經過地磚的聲音。
一切一如往昔，只是今天卻覺得好不刺耳
好煩躁。
我停下工作，抽了一根菸。
那本書前，好像還停留著那女孩，淡淡的身影。
她說，她有一個昨晚限定的名字「叫我CC」她眨了眨眼，甜笑著說。
「"限定"是不是很酷？在我們這圈圈，掛上這兩個字，什麼都能立刻變得炙手可熱」她又說。
說完，便接著將臉埋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邊，用氣音吐出幾個字
「簡直愚蠢」。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讀不出她話中的情緒。
那不像戲謔嘲諷、也不是輕蔑。
也許對她來說，僅僅是在陳述罷。
我已無從得知。
我是John，獨自在一條僻靜小路的路底，開了一間爵士酒吧。
你問我為什麼要挑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開店？
嗯，因為我認為，都市綠洲該要在走投無路時不意浮現，才顯珍貴。
以上說笑了，其實是因為，我應付不來太多的客人。
通常我會與我的合夥人，也是我的國中同學STEVE一起顧店。
當STEVE不在時，招待不周之處，也只能請客人多多擔待了。
不盡人意的，來我店裡的，卻不如我想的，是走投無路的人，
想藉酒精解放緊繃神經的OL群、濃情蜜意的小情侶、一群眼神中有著不羈的年輕人..各式各樣，
這些客人們，就像為店內播放著的爵士樂，增添了各式各樣不同的佐料，酸的、甜的、臭的....
我調出一杯杯飲品，他們拿走。
我提供一個場地，他們停留。
我感覺，我和他們，彼此需要。
這建立在生理需求上的互惠感，真好。
但眼前這女孩，卻讓人感覺她"沒被滿足"。
大大的眼睛，只是直視著前方，
托著腮，彷彿看著什麼，又彷彿沒在看什麼。
點了一杯KAHLUA，還沒喝上兩口。玻璃杯就像是為她焦慮著，不斷冒出大滴冷汗。
飲料的色調，卻意外得和她穿著的薄荷綠雪紡紗相得益彰。
那本奇怪的書，也像是她身邊的擺飾品一般，無聲的躺著。
她本人則似乎感覺，這都跟她無關。
(後來她果真告訴我，她是個model，實在太習慣身邊有營造氣氛的擺飾物，不這樣她便沒有安全感)
她有著一頭細細的焦糖色捲髮，像主人一樣，不安分的，隨著空調偶而吹出的冷風，微微飄動著。
簡直像主人的觸角，無聲的為主人刺探著，空氣中是否藏有，能被攔截下來的訊息。
我想，焦慮的是我。
「Hi 第一次來嗎？」在店內客人一過午夜三點，曲終人散後，我竟忍不住，開了口。
她像是沒聽到我的話一般，持續維持著那樣的姿勢，直視著前方。
「整個晚上都沒吃東西，不餓嗎？」來不及訝異自己開了口，我又緊接著說出第二個問句。
她像是終於注意到周遭、注意到我一般，轉過頭來看著我。
然後，答非所問地回答「好冷吶」。
不知為何，我像是一個終於被告知客人需求的主人，終於能善盡招待著職責一般，
一股急著要做些什麼的衝動湧上我心頭，
我正打算開口問：「需要為您調整空調溫度嗎？還是來點熱飲呢？」的時候，
她只淡淡的又開了口：「老闆，我其實生了病，全身發寒，今晚又沒地方可以回去。這店，是不是能讓我借宿一宿呢？」
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客人...
我遇過來店裡向我兜售保險的客人、還有每周三固定凌晨12點會現身的要銅板老伯，
但第一次聽到要求借宿一宿的客人...
「我會收拾店裡到清晨四點打烊，您可以待到那時候，借宿..可能沒辦法」
雖然極度希望能滿足她的要求，我真心盡可能地想當個好主人阿。
她又彷彿自動忽視了我的婉釋和尷尬，
我的話，就這樣停留在半空中，上不來、下不去。
一陣沉默。
「好冷阿」她又說。
正當我終於找到時機，想把剛剛欲吐出口的話說出來時，她溫暖的臂膀便跨過吧檯，繞上我的肩頭，
把整張臉埋到我的肩膀上，我只感覺，她金色的流蘇耳環，冰冰地掃過我的臉龐。
「我想要的是溫暖阿，老闆。你這裡，有賣嗎？」
那一晚，我們相擁，溫暖了彼此。
*
CC是一個好女孩，正確來說，她真心想當一個好女孩。
「我抱著期待的心情，期盼有一個真心、只因我而出現的微笑」她笑著說
「不是錢、名或利。CC不稀罕這些噢。」「但為什麼，卻這麼困難呢？」她看著天花板，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
「這要求好夢幻啊」我說
「怎麼會呢？再實際不過了啊，女孩子，都是靠這當動力活下去的哟」她又笑了。
沒有父母，高中畢業便開始工作，照顧一手拉拔她長大的奶奶的CC，
生長過程，十分清苦。
「我不怪爸媽噢，發現愛著、發現不愛了，這也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事情，只是發現、然後分開。生活中不斷上演這樣的事啊」她說
「只是，奶奶告訴我，既然我被生到這世界上，一定也有我才能做到的使命噢」
奶奶在前天過世了。生了很久的病，奶奶終於解脫了。不必全身插滿針管、每天每天吞藥又吐、做著檢查。
「奶奶走的時候，是笑著的」奶奶走時的半夜，CC正在服務一個重要廠商的客戶，手機在收訊不好的包廂沒能接到醫院來電，
因此沒見到奶奶最後一面。
「這件事，我還是事後聽醫院的護士跟我說的呢。」她輕輕地說。
「我想的使命，就是找到這個真心只因我而出現的微笑」她喝完最後一口從冰櫃裡拿出來的可樂娜，
嘴裡冒出了淡淡的檸檬味。
「妳知道嗎，妳讓我開口說了話」我笑著對她說。
「治好了我的病，讓我覺得妳真不可思議」
「咦？你原來是..不能說話的嗎？」她又張大了她那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問
「嗯，這就說來話長了」我回答。
*
在開這間酒吧之前，我本來是個工程師。
我的工作，需要長時間待在工作間，用盡腦力，耗盡精力，解決眼前出現的問題。
當某一天，我長達12天沒出過工作間，終於，將一個棘手的問題給解決了後。
「太棒了!我終於搞定了」我內心狂喜著喊道，但我發現，我的手沒能順著我高昂的情緒揮擺、
我的耳朵，終究沒能聽見那句驚喜的話語。我看著不鏽鋼大門倒映出自己的臉，十分淡定。
從那天起，我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我知道自己不是啞了，只是..突然驅動說話的程式就像硬生生從我的腦裡被刪除了一般」我苦笑
「也許是腦袋自動執行清潔空間、刪去不必要的程式，造成的結果喔。」
沒辦法說話，雖然諷刺的竟沒為我的工作帶來太多困擾。
但終究，團隊的夥伴逐漸發現了這件事，讓工作的氣氛變得微妙的緊繃..
過沒多久，我的主管找我，給了我一張，自願離職的同意書。
「小陳，不好意思啊，失去你，也是公司極度不願意的事情。只是你的狀況...讓夥伴們...」主管似乎為難著，難以啟齒。
當然不必她說我也懂得，同是長期被冗長工時迫害的作業員，怎麼不懂呢？
總之，我便離開了原有的工作，拿出積蓄，投資我換帖兄弟的店，當了二老闆。
*
「妳讓我又開口說了話，像個奇蹟」我笑著對CC說
「我急著想滿足妳，因為妳彷彿整個晚上不斷的告訴我"嘿，我好孤單，快給我點什麼讓我離開這處境吧"」
「我什麼都沒說啊」CC怪笑
「言語，有時真的不是必要的條件哪，尤其是對了解彼此來說」。我也望著天花板，輕輕地回答。
*
天亮了，CC踩著微醺的腳步，離開了店裡。
「謝謝你，老闆。我很開心」她笑的燦爛，就像衝進店裡的朝陽一般。
我沒說話，只送給她我的微笑。只給她的，
向她致意。
半晌，
不知為何，突如其來的ㄧ股寒意，竄上我的背脊。
我像是被本能驅使一般，衝向門口想再看看她...
她依舊踩著那蹌踉的步伐，走進車潮，
隨即被一輛迎面而來的大貨車撞上，血濺四方，
我下意識別過頭，矇住雙眼，
只模糊想起，幾分鐘前，她留在吧台上的那本書。
「Hey girl What r u looking for?」
到現在，我仍不確定，
妳是否已經找到了妳的答案？
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