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短暫的一生已接近盡頭,要說想在最後的時間裡,留些什麼東西給後世,果然還是
文字了吧。
我費勁地張開嘴,將我一生的故事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給黑鳩聽;每一次的呼吸,空氣進出
肺部時,都會感到一陣劇烈疼痛,火熱熾烈的燒灼感彷彿要將整個身體焚燃殆盡,再堅持
一下、在一下子便好,說故事的期間我很擔心老天爺留給我的時間不夠,宛若忘了戴錶進
考場的考生,明知終場的鈴聲即將響起,又不知道確切的結束時間,悶著頭死命書寫最後
一道題目。如果來不及說完的話該怎麼辦?那不成了一個有頭沒尾、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
頭緒的自嗨作品了嗎?
不行的!一念及此,我的內心便熊熊燃起一股衝勁,四肢百骸充滿沛然與之相抗的大力,
我奮力用前肢抵住水泥路面,稍稍撐起身子,掙扎著將故事說完。
※※※
我出生在離此一公里外的竹林裡,若以太陽系來比喻,那是照不到太陽,亙古陰暗濕涼的
古柏帶。父不詳,母親的身型現在也記不清了,記憶僅存她身上奶水斷簡殘篇的味道,我
上面還有三個兄姊,對於他們沒什麼好印象,只記得每次吃奶時,我都被擠到最外側,運
氣好點,還能從邊邊乾癟的奶頭吸到一點乳汁,運氣不好,就得餓著肚子等他們三個吃飽
喝足空出位置,往往輪到我要喝奶時,母親卻搔搔耳後根起身。
「嗷嗚─」我小聲抗議,但是並不被母親接納,她甩掉身上沾黏到的落葉塵土,就這樣逕
自離去。
童年生活是如此灰暗卑微,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我身子弱小,吃奶搶不過三位兄長
姊姊,因此發育更加不良。那段最初的時光是如此不堪回首,以致於往後我在回顧一生時
總是不經意的略過,諸多細節因此散失,再也尋不回來。這樣也好,勉強自己去回憶徒增
痛苦,更可能過度醜化或是美化記憶,製造出虛假的東西。
命運的轉捩點發生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我後來才知道這種天氣型態叫做颱風,一整天
風呼──呼──地吹,周圍的竹林隨著強風搖擺,大幅度曲折,好像隨時都會折斷;入夜
後暴雨傾盆而下,雨點如砲彈般擊穿竹葉林打在身上,我嗷嗷哀嚎,瑟縮在平時待的土坑
裡發抖,滿心祈禱這場風暴快點過去,焦躁和不安啃食我的理智,遲遲無法入睡,捱了數
個小時,耐不住驚恐和疲累,我還是睡著了。
深夜,我被一陣涼水浸醒,原來積水已高過附近道路,向我睡的地方侵蝕過來,「嗷嗚、
嗷嗚嗚...」危急時刻,母親卻不見了,不只她,連三個哥哥姊姊也不見蹤影,迫不得已
,我離開淹水區往高處移動,三更半夜,伸手不見五指,強風豪雨肆虐,我只能盡量趴低
身子,貼近地面,依靠身體的感覺移動。
天亮後,風雨稍歇,四周一片狼藉,竹林傾倒大半,一旁的路面被積水淹過,「汪嗚...
」
我又餓又累,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母親卻不知去向,我在那片竹林地叫了三天三夜,卻
始終沒有看見母親的身影,她究竟是上哪兒去,這個問題恐怕是無解了。命懸一線時,是
阿西救了我。
※※※
阿西本名不叫阿西,名字裡沒有一個西字,他本名叫趙天賜,長得像演員阿西,因此有了
這個綽號。三天來我只喝雨水、露水過活,餓得連雜草、泥土都啃,眼看就要一命嗚呼時
,是他發現了我,並帶我回家。
他在家門口放置一個木箱,將其ㄈ字型橫放,缺口朝向外邊馬路,又在裡面鋪滿報紙毛巾
,這裡遂成為了我的新家;他親手替我繫上一條以牛皮精製而成的項鍊,上頭掛了一個閃
閃發亮的「勳章」,只要我的身體一動、或是擺頭、用後爪撓抓腹部,勳章都會自動響起
「叮噹叮噹」的聲音,彷彿是在呼應我的動作一般,我很快便明白它的用意,那是人類社
會裡特有的身分地位識別裝置。戴上它,就證明我跟以前那種無主狀態不同,成為了一個
有名有主的「所有物」。
想通此點後,我高興地甩動脖頸,讓勳章發出一連串急促噹啷噹啷的聲音,借此招告天下
,我已經脫胎換骨、重獲新生了。
初次離鄉背井,便橫越了漫長遙遠的宇宙空間,路途之遠,簡直可與迄今仍在遠離太陽系
的航海家一號、二號相比擬,不過與之不同的是,我來到了宇宙萬物的中心!在這裡不但
有堅若磐石,足以遮風避雨的木板箱子,有乾淨清涼的飲水,阿西更大方無私地跟我分享
他今日的晚餐:有白飯、薑絲炒絲瓜、紅蘿蔔炒蛋、清燉冬瓜。
他豪邁地將飯菜一股腦全倒進不鏽鋼碗裡,推到我嘴前,此前我早已飢腸轆轆,顧不得禮
儀形象,一口吞下飯菜,「咳──!」喉頭一陣緊塞,又把口中的食物全吐了出來,這東
西怎麼一粒一粒,又是一團團無法吞咽的固體,怎麼會硬成這樣?為什麼不像奶水一樣直
接流進肚子裡面?
「嗷、嗷嗷嗷…」
阿西將飯菜倒入碗內便轉身離開,我不死心又連著哀叫好幾聲,甩動勳章和尾巴想跟上去
,脖子上卻是一緊,一股大力箍得我難以呼吸,同時「鏗噹」一聲,一陣金屬抖動碰撞的
聲音在耳邊響起,這股巨力之強,竟使我無法再前進一分一毫,怎麼回事?
「汪汪汪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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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好幾個白晝黑夜,期間下了一場雨,飯菜混了雨水泡得稀爛,我也終於能夠下嚥,
初來的幾周我還不太能夠適應新環境,不止是飯菜難以下肚,睡夢中更是常常回到那個暴
風雨的夜晚,大水在夢裡一波又一波向我襲來,洪水吞沒了一切,陸地成為汪洋,我無力
抵抗,只能在驚濤駭浪中載浮載沉,有如徬徨無助的一只扁舟,「嗷嗚嗚嗚──!」誰都
好,快來救救我啊!我要淹死啦!
「嗷嗚──!嗷嗚嗚──!」然而夢中無數次的求援從沒有任何人聽見,夢境總是結束在
是一陣清脆鏗噹的金屬聲響中,脖頸間強烈的收束感讓我從惡夢中驚醒。原來只是一場夢
啊,雖然知道沒什麼好怕的,但是接下來好幾天,我仍然反覆受這惡夢的侵襲,不得安寧
,甚至好幾個月過後,不時地會作有關淹水的夢。
解決了居住和飲食的問題,新生活總算是安定下來,我開始探索新天地,那股束縛著我,
不知名的力量原來是一條長約二尺的鐵鍊,不知道以何種方法連接脖子上的皮帶,根據我
的觀察發現,可以歸納得知以下三條公理:
1.只要我擺動身體,鐵鍊也會隨之晃動,但口舌發出的聲音不受影響。
2.身體直線移動距離,直徑以二公尺為限,更遠的話,項鍊會收緊,勒住我的喉嚨。
3.我無法以自身力量擺脫這股力量,即便閉上眼,依舊能感受到鐵鍊的存在。
該如何形容,才能夠適切表達出這條鐵鍊與我的關係呢?我將其稱之為「引力」,沒錯,
根據萬有引力定律指出,引力是兩個質點彼此之間相互吸引的作用力,就像是地球繞著太
陽轉,月亮繞著地球轉,如今情況不正是如此嗎?!我依循著定理繞著阿西家旋轉,他正
是溫柔包容一切、散發溫暖光明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