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深夜無法入眠,上網搜尋了線上求籤的資訊。台灣省城隍廟、新港奉天宮、天地
堂地母廟、北港朝天宮……彼時,靜子剛與交往三年的英國男友分手。當她正和男友在永
和豆漿裡面,吃著加滿辣油和蝦米的鹹豆漿,在靜子被辣油嗆得咳嗽的時候,男友突然說
他要被公司調回英國了。
「我跟你說過,我一直很想要有一個家庭,一個孩子就夠了。」男友說。
上個禮拜靜子剛過三十三歲生日,在一間杳無人煙的博物館當約聘專案人員,點算一
些新的或舊的考古出土遺物,然後歸檔。斧鋤形器、打剝石器、磨製石器、網墜、有無穿
孔……,探坑編號、遺物編號,然後登錄在Excel檔案中。有時會出現一些奇怪的出土物
,例如一枚豬骨,一片酒瓶的綠色碎片,標註:疑為現代遺留,遺物破損。
點算這些遺物的時候,有時她會覺得有一種幻覺似的時間感,這些東西曾經是有人也
許在營火的照耀下,一手打造的。然後網墜,曾經就掛在已經不存在的漁網上面,替人捕
捉了幾條能飽餐的活跳跳的魚。豬骨,是不是三十年前有人在遺址上吃了一個豬腳,配一
罐600毫升玻璃瓶台啤,隨手棄置了野餐的殘骸。
靜子大學時期,最喜歡水下考古,她曾經想要去學水肺潛水,然後去沖繩留學,回台
灣加入水下考古團隊。沉船,航行中落下的貨物,銀幣、青瓷碗、泰興號沉船、拍賣圖錄
……但是直到十年後,她還是沒有學水肺潛水,只是坐在冷氣過強的研究室裡面點算遺物
。
以前的老師的口頭禪是:「張光直先生說……」但是她早就忘了張光直先生到底說了
什麼。張光直先生說,然後是一片空白。求學時的所思所聞,遠遠斷裂在記憶的真空裡面
。
英國男友說:「你都三十三了,做這樣的工作,又沒一點存款,你到底在想什麼?我
這次去英國,你就跟來吧,和我結婚。」
啊,水下遺址……南海一號……還有那些在黑水溝浪濤裡面翻覆的船隻。三峽大壩百
年之後,一定會是個很好的水下考古遺址呢。
靜子放下塑膠湯匙,說:「我不想要小孩。」家庭這個字,讓她記憶的深處最危險的
記憶祟動了起來。母親把她習字的作業簿用打火機點燃,說是她字太醜了。打碎了一個杯
子,母親把她抓著用竹條抽打。哥哥站在一旁笑,她踹了他的蛋蛋一腳,被罰跪了整個下
午。她一頁一頁把母親收藏的尼羅河女兒撕開微微一小角,作為一種隱微的報復。
「我不想要小孩。」母親在四十年前對丈夫說了這句話,但是哥哥出生了,她也出生
了。「我沒有想過要懷你。」母親又對她說。
阿嬤對阿嬤的媽媽說:「我想要上學。」然後她進了紡織工廠當女工,嫁給一個家道
中落的木材行少爺。阿嬤躺在加護病房口不能語的時候,靜子對阿嬤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大學期中考很忙啊,最近都還好啦」。阿嬤的夢想是學會騎腳踏車,上大學。恰巧靜子
都做到了阿嬤的夢想,但和病床上插管的阿嬤還是相對無言。
英國男友說,靜子是無神論者。靜子聽到時大感驚訝,她總是拖著男友去各式各樣的
廟宇拿香拜拜、卜杯求籤。一回他們假日短暫出遊,去了台南四草,搭船。四草綠色隧道
的廣告,在她尋找景點時靈驗似地出現在她的手機推播廣告裡,美名為台灣亞馬遜。靜子
看到的時候傳給男友,說你看台灣也有亞馬遜,這裡拍照很美,上面是樹,下面是水,水
面倒影上是樹。
時值盛夏,靜子騎租來的機車載男友從安平到四草,陽光炙烤他們全身,應該只是一
趟車程就足以讓人黑一個色階。男友或許是溫帶體質,全身開始溶解般地出汗、發燙、飄
散體味。靜子身穿長袖長褲,臉上、手背塗滿防曬,深怕自己染上南部的陽光。
候船室外面偶有一群群的一家老小,還有某某歌友會在台上吹薩克斯風。一群看起來
像剛上大學的少女,抹著出遊的妝容,打扮鮮麗,在吹薩克斯風的阿伯身旁跳夜店舞,手
臂抬高,扭動腰臀。靜子牽著男友汗濕的手,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場景。
搭完船,男友可能是熱到煩躁,頗為刻薄地下了評論:「這算亞馬遜?」靜子不語,
覺得這個男人很煩,出來玩開開心心幹嘛掃興。
那個搭船的地方,旁邊有一座大廟。乍看不像廟,因為前面搭滿了鷹架和布幔,有幾
人頂著烈日在修整著什麼。靜子是有廟就拜的人,走進廟裡烈日頓時消失,成了一種從地
板牆壁散發出的冷。
篤信靈性事物的男友拉了她的手,說這裡能量場不好。靜子甩開他的手,翻了白眼,
她到底為什麼要跟這種掃興鬼在一起?於是叫他自己去外面納涼,她要拜拜。
主神鎮海元帥配祀北港天上聖母,後殿祀十方聖賢,男女歸服祿位。男女歸服祿位,
有梵音裊裊。她拜完太歲星君,走到男歸服祿位前插炷香。她隱隱疑惑,這裡到底為什麼
跟她平常拜的廟不太一樣?空氣飄散幽幽的寂寥。她回到主殿, 想問鎮海元帥病情。
信女林靜子,家住新北市新莊區新興街116巷1號四樓第三間雅房;庚午年、乙酉月、
辛卯日、丙申年生;今日想請示您,癸卯年我的病會不會好轉?請您賜籤。
陰杯。再複誦一次禱語,還是陰杯。她便合十敬拜,默禱片刻把筊杯放回原位了。主
神元帥的嚴厲,她感覺到了。病會不會好轉,她心裡其實有數,難怪神明不應允她求籤。
她是無神論者嗎?她既相信神明,又不相信神明。她相信神明因為人的需要而存在,
就像是她感到徬徨的時候會去拜拜,見廟就拜。其實她的父母,是虔誠的法鼓山信徒,一
切全依佛教極簡本格派風格。她是上了大學之後,才第一次在外面拿香拜拜。家中永遠是
鮮花素果,一爐檀香。佛堂西曬,夕照烤焦假皮木地板,木刻觀音、祖先牌位沐浴在實質
般溫熱的陽光下。
死雀。佛堂門口的陽台,死了一隻麻雀。她看到死去的麻雀就哭了,衝去叫母親,母
親說陽台有掃把,要靜子自己掃起來丟掉。靜子害怕,不敢看,只感覺到掃把把一塊僵硬
的東西推進畚箕。那塊東西名叫死亡。動物的死亡她不陌生,住在小山上社區的日子,花
園裡死蜥蜴、死綠繡眼、死老鼠、死魚甚至死蛇,從來就不缺。大部分是母親處理掉。
死狗,靜子家養了十多年的米格魯,年老時躺在地上咻咻喘氣,靜子懦弱不敢看。斷
氣後母親叫人來搬走了。死貓,隔壁鄰居撿來的幼貓,天天和剛從小學放學的靜子玩逗貓
棒,有一天放學回家,就看到幼貓眼睛青白,橫死在柏油路上自己的血裡。那塊黯淡的血
跡兩年後才消失。
死這件事情,靜子面對的總是他者之死,直到自己病了以後。病了以後,死亡常伴她
左右,像是隔壁桌同學,同學的午餐吃了什麼從吐息間就能知道。每到了晚上,她就得和
求死的意志來回談判。談判室是她窄小無窗的雅房,人物:靜子、死亡。那是好幾場夜夜
不眠不休的冗長交涉,沒有神在、沒有人在,只有靜子、和死亡的意志,但死亡的意志又
來自她腦內,嚴格來說這個場景裡只有靜子一個人。她簽下了談判的保密協議,當天光一
亮,試圖對他人訴說與死亡談判之過程,內容就會自動變成亂碼傳遞到別人的腦袋,無法
接收,不能靠近。
世上怎會有這種病?像是腦袋中了木馬程式病毒,開始難以自控地銷毀自我。二十一
歲那年靜子燒過兩次遺書,當年她剛學會抽菸不久,隨身帶三個打火機,有一個家裡開檳
榔攤的男友送的寶藍色透明玻璃煙灰缸。朋友聽到她要學潛水,說你不能再抽菸啦,抽菸
肺不好怎麼潛水?她不管,繼續抽,每天十根,病重時吸吸吐吐,病發作得最嚴重她可以
一次連抽五根菸。總之抽菸是沒停,潛水也沒學。
第一次燒遺書在河邊,當時的另一個男友,抽菸抽得更兇,隨身也帶三個打火機,奇
怪的是過了這麼多年連那個男人的臉都想不起來了,靜子卻還記得他拿出了一個亮粉紅色
的金紙舖打火機。火一直點不著遺書,風太大。把遺書折在一起終於點著之後,用活頁紙
寫的遺書很快就變成一朵火花——難怪燒金紙要先對折——然後只剩下灰燼。那個男人還
用他嶄新的Converse高筒帆布鞋狠狠踩了那堆灰燼好幾腳。
「遺書幹嘛要燒?」靜子問。
男人說:「留著幹嘛?」那也不用燒掉吧。靜子說自己以後要寫雲端遺書,隨時可以
更新,用不著燒掉。不久後,她沒有寫雲端遺書,又用同樣的活頁紙寫了新的一封遺書。
這次朋友在側,前一天靜子喝了半瓶58度高粱、三分之一瓶小罐威士忌,準備自殺卻醉死
了。在寶藍色煙灰缸裡,朋友拿她的打火機點燃遺書,這次一下子就燒得好旺,好像一座
金爐。很久以前某個失聯叔叔的前妻,和幼年的靜子一起燒金紙,那個女人說:「妹妹你
看,火在跳舞。」火在跳舞,跳得豔色照人,遺書又化為灰燼。
靜子的家,充滿瘋狂,值得做一個古早人類學式的理性統計,必須測量顱型,加以計
算眉骨和眼窩之間的距離。出一本書叫靜子之家,證明卑賤的血脈是野蠻的。父親五個兄
弟,兩個失蹤,一個喝農藥,兩個發瘋。爺爺的六個兄弟,一個失蹤,一個上吊,一個發
瘋。阿嬤的姐妹,其中有一個十六歲就上吊了,謠傳和有婦之夫有染,受不了流言的壓力
。沒上吊的人,恐怕精神有疾到死不知。
兩個家族的詛咒之血,在靜子的血管裡鬼祟地流動。這是為什麼靜子不要小孩。靜子
曾經趴伏在英國男友身上,故作天真地撒下彌天大謊:「如果我跟你有小孩,眼睛會是什
麼顏色?」男人的眼睛時而棕綠,時而碧綠。靜子知道,因為不會有小孩,所以這是一個
假命題。不存在的孩子,早就扼殺在高強度的荷爾蒙避孕藥裡了。「我猜他們的眼睛會像
你。」靜子說。
「在英國結婚吧。」男友說。靜子看膩了那雙綠眼,連顏色是什麼都不再留意了。
結婚吧,結婚吧,生一個綠眼睛的小孩,養一隻邊境牧羊犬。靜子會跟那個孩子說,
我不想生你的,我不該生你的,你害我不能去學潛水,害我不能去做水下考古,你知道你
造成我多大的損失嗎?你有一個德化窯清瓷重要嗎?你再學狗叫,我就把你跟毛毛一起丟
出家門。等到孩子變成一個綠眼睛的美少女或美少年,她就會說你好醜,我怎麼生出你這
麼醜的小孩?你為什麼書包裡有菸?你為什麼抽屜裡有大麻?你為什麼房間裡有保險套?
我看過你的手機了。然後她的孩子,就會開始吃藥,粉紅色、橘色、白色,每天晚上都要
吞一把藥,因為不吃藥他們就得跟死亡談判,就像是當年的靜子一樣。最後又像是他們的
血緣之親一樣,發瘋、上吊。
有神或無神,靜子不認為是值得辯論的。母親說,遇到危險只要在心裡默念南無觀世
音菩薩,觀世音菩薩就會來救你。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錯了,神明只會眼看世間螻蟻在
洪水裡掙扎,人們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痛苦不已。神明低垂目光,看,因為你們是人。因
為你們是人,所以人需要神明。人解決不了、決定不了的事,總有神明會端坐神壇,香火
燻黑面龐。人們可以和神明密談,傾訴心內底盤根錯節的家庭紛爭、情愛糾葛、生老病死
。
人必將為瑣事煩憂,視無關緊要之事為性命攸關。神明怒,斥人愚不可及,目光如豆
。神明慈悲,為愚者手指一條生路,又眼看愚者樂不可支地走上歧路。瘋人在神明坐下撒
潑打滾,吸吐紙菸,癡癡傻笑。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菩薩騎龍而來,破海上怒濤,來到
瘋人面前,垂眸一笑。
東亞航線上,多有沉船。台灣海峽、中國東南,海象凶險。那些沉船上的人,也許在
沉沒之際,期望海上能出現一個閃耀朝霞之光的神明吧,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天上聖母
媽祖婆,神明會踏浪而來,從輪迴之苦拯救眾生。但他們的屍骨被海洋吞噬,貨物變成拍
賣圖錄。收藏家吹著冷氣喝一口半磅五千元的頂級藍山咖啡,點開3D全景模型觀看秋季拍
賣品。
「我不要結婚。我們還是分手比較好。」
英國男友搭凌晨的飛機離開了。靜子感到異常的輕鬆,也異常孤絕。就像是她躺在雅
房的床上,和死亡意志一生懸命談判時,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男友離去後,她雖然
活在人群裡卻和人沒有半點瓜葛。朋友不是在國外,就是忙著上班。她很想和人說話,很
想談戀愛,談一場怦然心動像活人一樣的戀愛,她會感到未知、感到她和人有關係,她會
興奮難過悲傷喜悅,而不是獨自一人待在上鎖的雅房裡,醒了便吃、吃了便睡,睡醒再昏
沉沉通勤去上班;下班又囫圇吃點東西,再通勤回家,日日都平凡得令人髮指。
凌晨,服藥之後還是難以成眠,藥物快速在她身上作用,但還是錯過了睡眠的一線時
機。想談戀愛的念頭使她焦慮得不能專心睡覺,翻來覆去,她坐起身開始搜尋線上求籤,
在琳琅滿目的神明線上服務裡,她挑了離自己最近的台灣省城隍廟。不知道夜深了神明要
不要睡覺?還是神明是不用睡覺的,二十四小時在網路上等候善男信女的千百個疑問?她
在床鋪上半跪雙手合十,像是在廟裡一樣,默禱。
信女林靜子,家住新北市新莊區新興街116巷1號四樓第三間雅房,庚午年、乙酉月、
辛卯日、丙申年生;今日想請示您,明年我的姻緣會順利嗎?請您賜籤。
請問是第十五籤嗎?網頁上的GIF動畫筊杯象徵性地移動、落下。像是玩遊戲破關,
畫面歡喜地跳出一個陰杯。靜子再按下卜杯按鈕,默禱:我的問題是……請您賜籤。請問
是第八籤嗎?陰杯。我的問題是……請您賜籤。請問是第十籤嗎?聖杯。網頁緩慢載入籤
詩圖檔。
「種稻高原逢旱歲,插苗低畝遇雨年。欲晴不晴雨不雨,天不絕人人絕天。婚姻:所
望難成,成亦無濟。疾病:旱井枯魚,油燼燈暗。」
靜子捧著手機呆坐片刻,傻笑了起來。從未抽過如此嚴厲的籤詩,不勞人解籤,有眼
睛都看得出來有多不吉利。她把籤詩截圖傳給朋友,說被城隍爺臭罵一頓。果然自己是一
時癡心妄想了,剛結束一段平淡乏味的愛情,還奢望自己能再依託感情關係,結束自己的
孤獨。她夜半上全家買9.9度精釀水果酒,還是藉著酒精睡去了。
她還會回去博物館裡的研究室,繼續數算遺物,和沉默的出土文物相處。戴上橡膠手
套,手拿起遺物,量測長寬高,秤重。一處破損,疑有打擊痕跡。綠眼睛的孩子永遠不會
出生,永遠不會長大,故而不用身受疾病之苦,不用與死之意志談判,那是靜子對不存在
的孩子最大的溫柔。詛咒的血液,就要斷在靜子手裡了,她像是贏了一場比賽,對著死亡
和瘋狂得意一笑。
那年阿嬤的喪禮上,妝點好的阿嬤遺體,身穿日本舶來毛呢套裝,手邊放珍藏的香奈
兒圓頂毛氈帽。冒失的年輕禮儀公司員工念念有辭,把一捧錢幣象徵性往阿嬤手裡一塞—
—收回時灑了一地。喪禮結束,她拿到了一包手尾錢,她一直擺在防潮箱裡。棗紅色布面
紅包袋,黃線電繡蓮花紋樣,書四字:平安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