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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報,今年十二月下旬開始,有一個持槍的精神病人在台北縣新店市的三面坑一帶遊蕩,
至今已有一個月,仍未逮捕歸案。警方發話在新年來臨之前一定會積極處理,市民不必驚
慌,這個精神病人沒有攻擊性。人們顯然不相信有槍的瘋子沒有攻擊性,紛紛表示希望能
夠儘速逮捕此女或是現場槍殺。恐懼隨著新聞和社群媒體的消息擴散,逐漸滲透日常生活
。
遊蕩的武力危險份子,讓捷運的安檢程序變得更加嚴格。通勤時段,安檢門旁邊總是擠了
一大群焦急的等待人群。等待前面的人把長筒靴脫下、外套和皮帶解開,把背包裡的東西
一個又一個翻出來,通過X光掃描。珠子在人群裡總是感到格外窒息和恐慌,因為個頭矮
小的緣故,隨時都像是要被別人的吐出的空氣以及身體淹沒。
三面坑的捷運剛剛完工,原本因為捷運工程亂成一團的交通慢慢解開,大型機具和來往的
工人緩慢地消失在三面坑的日常景象裡。珠子倚在窗邊,對著捷運站的方向吐出一大口煙
。大疫過後,能夠抽菸的地方越來越少;在大疫之前,在路邊找到一個暗巷尚且還能偷偷
吸吐,但是現在每個暗巷的角落,都裝上了智慧執法監視器。
她在這間小套房居住的時間,正好見證到捷運站從無到有的最後過程。五樓,正對著捷運
站,居高臨下視野佳。捷運站旁重新裝潢精緻套房,生活機能完善,完工後離捷運站走路
一分鐘,只是夏天的時候被太陽曬得難以住人,冬天又冷到無法入睡,基本上只是一個過
夜的所在。
雖然現在有了網路新聞,但珠子還是喜歡吃飯的時候看個電視新聞。精神病人的影像,在
這一兩週裡不斷在新聞裡輪播。有人恰巧拍下了她的影片,寄給電視台。模模糊糊的影片
裡,有一個穿著鬆垮垮灰色上衣的長髮女人,下半身是鮮藍色的運動褲,在三面坑的一間
新開的麥當勞前面蹲坐著,把頭深深埋進膝蓋中間。忽然女人抬頭看見攝影的人,慌忙地
躲進了後面防火巷裡。鏡頭停在裝潢時髦的麥當勞正門。三面坑史上第一家麥當勞,象徵
著此地迎來遲到的榮景。
珠子停下夾泡麵的手,又看了電視重播一次這個女人的影像。心中不禁升起兔死狐悲的感
覺。不過如果珠子有槍,她會去找一個芒草很高的溪畔拿槍轟了自己的頭,這是她唯一想
用槍做的事。那個新聞上的女人帶著槍,四處移動,連警方都追查不到,不曉得拿著槍有
什麼用處,以及她的槍是如何得手的。
她如果有槍,她不想有任何機會被救活。在網路上看到完全自死手冊,她知道了最能夠痛
快了斷的是飲彈,其次是首吊。問題是她沒有槍,現在在台北縣的槍枝又更嚴格管制了,
也許三年之前可以從紙飛機群組買到改造槍,但是這幾年隨機攻擊案和槍枝自殺案的增加
,去年政府就已經下令全面禁止了紙飛機群組在台島的使用。
三面坑很靠近山,有可能女人是躲進山裡了,警察才一直找不到人。這裡似乎是近幾年才
繁華起來的,捷運即將完工的消息、共和國的新時代來臨,振奮了商家,也振奮了建商和
房東。同時許多住不起市中心的人來到三面坑租房或買房,街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相
比台北市內的房價,仍是宜人的衛星都市。
這間房子就在三面坑捷運站旁邊,馬路上的機車汽車來來往往,急躁地鳴喇叭,公車和卡
車響著逼逼的警示聲,有時會震動地面,讓珠子的套房一起低沉地共鳴。聲音引起的偏頭
痛從後頸傳來,引擎聲穿過鼓膜灌入耳蝸。血管規律地跳動,和轟鳴融為一體。
珠子每天晚餐打開電視,關注精神病人的消息,談話節目主持人用高亢的演說連珠砲般解
釋這個精神病人的背景,槍枝可能的來源,還有她可能躲藏的三面坑附近山區。三面坑旁
邊貓仔山的山腰,有許多小廟和墓仔埔,車子不能通行,只能以機車或人力爬上山。
持槍的女人根據主持人推測,很有可能躲在其中的一間廟裡或是公墓旁的祠堂,有些廟已
經半空置,但是還沒切斷水電,足以讓人躲藏一個月以上。節目的專業警界來賓說,現在
民眾不必恐慌,因為只要持槍者不進入人多的公共場所和大眾運輸系統,危險性很低。而
且據信此人精神狀態恍惚,想必再過不久警方就能順利制服了。台北縣政府對於如何處理
隨機傷害案件,已經非常有經驗;武警的編制今年也已經增加數個小隊,市民的人身安全
非常有保障。
主持人搶過話鋒,又開始細數內線人士提供的消息,這個女人的身分已經確定了,一個月
前拋下剛出生的嬰兒,從夫家的住所離開;接著丈夫就通報其妻失蹤。不過,這幾日才鎖
定失蹤女子和持槍女子可能是同一個人。此女患有嚴重的憂鬱症,再加上產後憂鬱,精神
狀態近乎崩潰,警方已經增派警力在其夫家四周,嚴加戒備。槍枝的來源尚不能確定,但
是應該是單一擊發的短射程手槍。
倒垃圾的時候,她聽到鄰居的阿桑、阿伯說,他們都從蝦皮買了一種合法的電擊槍,會像
手槍一樣彈出電擊繩索。珠子在等垃圾車的時候,也上網搜尋了這種電擊槍,在蝦皮上一
隻賣一千五,還會送USB充電線,滿兩千免運。珠子買了兩隻,恰好可以湊上免運,送了
兩條充電線,還有替換的繩索。貨到付款,超商取貨。收到的電擊槍有粗糙的塑膠外殼,
重量很輕,像是玩具一樣。畢竟三面坑治安不好,就算碰不上那女人,也可以防範氾濫的
攻擊性瘋子。
其實,珠子懷疑自己認識這個女人。新居一切落定的頭幾天,晚上總是睡不著覺,只是覺
得頭顱沉重如石。這條馬路旁每天都有奇怪的事情和噪音,救護車來來往往;路面全部刨
地大翻修,整條路蒸騰瀝青的氣味,還有大型機具整夜的引擎聲。
某個深夜,警察壓制一個男人,男人重複的哭嚎響徹整條馬路:「救命!救命!不要抓我
!」珠子從五樓推開紗窗,從鐵窗往外看,外面的世界又是紅又是藍,警車車頂的閃燈亮
了數小時,看不見男人在何處,只能聽見他逐漸力竭的哀求。忽然,紅藍光芒消失,男人
就被帶走了。路上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車來車往。
又有一個深夜,女人驚恐的尖叫忽然響徹了馬路,穿越了老舊的梅花窗,來到珠子狹小的
房間裡。尖叫聲足足一小時都持續著,好像要把所有人的靈魂都戳破。珠子又推開窗,探
頭觀察。有一個小小的影子蹲在人行道邊緣,發出驚人地響亮的叫喊。
一個人類能夠發出這麼響亮的聲音嗎?珠子不禁為眼前發生的事情感到驚奇。人類是能夠
發出很大的聲音的,啼哭的嬰孩、耍賴的小童,他們的身軀軟綿綿的像幼蠶,尖聲哭喊時
是洪亮的夏蟬,從微小的體腔裡醞釀巨型的聲音。一個念頭瞬間閃過,珠子也想跟著女人
一起尖叫,但是聲音未出口就啞在喉嚨裡了。
她或許已經長大到無法再發出比自己本身還大的聲音了,只能「啊……啊……」地,啞然
失去聲音。珠子關上紗窗,再關上聊勝於無的梅花窗,躺回床上,戴上抗噪耳機,手機螢
幕流轉著千百則訊息,女人在背景裡的絕望叫聲被抹去。
2
珠子剛搬來三面坑的時候,騎著摩托車載著一台除濕機,迷路騎上了通往一片公墓的山路
。這座公墓蔓延整座山面,俯瞰著整座台北盆地。高樓,矮房,高架橋,河川,落在一個
大鍋裡。她停下機車,走進公墓梯田般的深處,綿延到山頂的水泥階梯像是魚骨的脊梁,
連接著整座山荒蕪的線狀紋理。
墓塚整齊地排列在平行延伸的線條中,一同注視著盆地。青苔覆蓋水泥階梯,許多白色的
蝸牛殼散落在地。她感到突然的暈眩,墓旁的樹影幽綠,落在地上的枯枝殘敗,白色蝸牛
殼上的旋渦似要把她捲入史前的寂靜。
碎裂的台啤酒瓶,喝了一半的寶特瓶裝麥香奶茶,蒙灰的便當紙盒,一切指向數個月前來
這裡掃墓的人們,她腦海裡不存在的記憶被喚起,曾經來過這裡的人變成魅影與眼前之景
重疊。珠子幾乎相信自己看見上方的階梯,有人腳步不停拾級而上,但她無法追趕上背影
,因為腳下的青苔太厚了而蝸牛殼太多了,樹枝阻住了她的雙腳。這使她困入絕境,她不
敢爬上階梯,也驚自己倒退會失足。
那個當下的那座公墓裡,終究只有珠子自己一個活人立於墳間。她虛弱地在一級沒有青苔
的水泥階梯上坐下,手上拿著一根菸但不敢點燃,因為火焰和煙霧會驚擾亡者的寧靜。等
到暈眩和慌亂退去,她才小心地踩著階梯下去。
她一直很害怕搭電扶梯,尤其是捷運站深入地下的電扶梯。不知道如何踩下第一腳,總是
害怕會失足踩錯移動的階梯。下行是害怕踩錯腳,上行是害怕往後跌空,她不敢回頭看,
看了會很不安。背後是一片空的,如果前面的人粗心甩動了肩上的背包,她就會失去平衡
,往那個遙遠的手扶梯盡頭滾落。
回去機車旁,插上鑰匙,發動,恍恍惚惚地試著原路騎回一開始迷路的地方。騎了一陣子
她發覺踏板上的除濕機不見了,於是又騎回去公墓旁邊。夕陽要下山了,公墓的山丘染上
了一些橘紅的殘光。珠子四下看了看,沒找到,心中有點不安,乾脆不找了,趕緊騎走。
在馬路上能望見小小的墓宅遍佈山丘,好像一片社區。那是一片平靜的小社區,她很肯定
。要是夜晚的噪音是不休的聒噪蟬鳴,不眠的鳥叫,暴風雨的雨聲、風聲、雷聲,都好過
改管機車割人胸口的暴力聲音。暴力的聲音每天一點一滴在她醒著、睡著時割掉一點她的
心神,隨之加劇的是居於腦殼一角的疼痛,蟄伏的疼痛開始被日日夜夜的噪音喚醒。她羨
慕起山上墓園的住客,如此寧靜的社區,視野開闊,透天別墅,風水甚佳。
冬日的盆地變成一個洗臉盆,雨水連日降下,沒有除濕機的她和房間過於濕潤,導致書頁
逐漸捲起成波浪。來看房子的那個下午是萬安演習,大概是這個房間難得安靜的時候,路
上看不見車流,一切顯得明亮而美好。萬安演習是台島多年以來的傳統,雖然共和國時代
,軍事演習的意義似乎已經黯淡無光,還是繼續以一種遲暮的姿態繼續年復一年進行。離
開了演習的真空下午,一切聲音像是推到極限的音響旋鈕,剎那間湧動著充斥空間。於是
她學習如何適應絕望:她逃不過聲音。抗噪耳機接收外界的訊號,轉化成能夠抵消雜音的
聲波,意味著用聲音蓋過聲音,那不是真正的安靜。
自從台島被共和國統治之後,珠子的頭痛就開始從太陽穴附近開始蔓延。珠子的父母和學
生時代的友人,大部分都已經離開台島。珠子的父母和兄長,在共和國時代來臨之前,就
已經在米聯邦定居數年。米聯邦是珠子的家人的夢想之地,但也是因為共和國時代之前,
台島的人民就已經感覺到或許又要迎來新政權了,出於海洋移民的警覺之血脈,有能力離
開台島的人紛紛開始置辦移民手續。
隨著頭痛的惡化,連戴耳機都是一種負擔。放棄用聲音解決聲音的珠子,開始籌謀終極的
解決方案。側身屈肢,頭沉沉枕在手臂上,空氣裡有絲絲的尖鳴。到底如何才能達到最終
的寧靜?每日的生活,都讓珠子感到自己像是在中陰行走,處於將死而未死的半透明狀態
。無所依,無所歸,像是台島百年之前死在草叢裡的遊魂。
珠子發現自己是無家無國之人,就是從共和時代開始。雖然共和國的統治是大疫前一年開
始,但是短時間的統治就已經讓台島徹底改頭換面。共和前夕,台島的反抗團體和親共和
國的政治人物就已經在明面上較勁。
但是共和國的第一艘戰艦與戰鬥機跨越海峽中線,而且未返航的那一刻開始,台島獨立以
及台島中立的團體就意識到如今他們已經無力抵抗了。台島儲備數年的軍備力量,全都沉
寂在軍事基地中,因為台島的大統領跟共和國關係非常友好,早已下令全面停止反抗。
當時,夜色之中一架豪華的波音客機低調降落在台島北部的偉人紀念機場,黑頭車的隊伍
在客機外守候多時,共和國首領在眾多隨從的保護下搭上了黑頭車。不久,台島首都巴洛
克風格的總督府,升起了鮮紅的共和國旗幟。
3
搬來三面坑前,珠子住在台北縣城南的另一個河畔,房租比現在租賃的雅房貴了兩千塊左
右。有管理員的大樓有光亮的地板,還有如同旅館般形制相同的門,長長的走廊。那時珠
子住在單人套房,明亮而寬敞的窗戶正對著遠方的河景,打開窗戶外面是一個小陽台,從
十樓往下看,地面上的事物等比例縮水。因為習慣點線香蓋過偷偷抽菸的味道,有一次點
燃線香的瞬間,香的尖端燃燒著火焰,熱氣把紗窗融破了一個大洞。懶得修補,於是隨手
拿了膠帶草草封住大洞。
後來因為抽菸被發現的關係,被房東趕了出去,輾轉搬到大學附近的一間小套房簽了一年
約,敗在這間套房是浴室改建的,只有一個小氣窗。打開水龍頭流出來的水是淡黃色的,
將之過濾、燒開,仍有種怪味。形貌猥瑣的房東堅持要替珠子重新鋪設地板、貼上新壁紙
,讓已經入住的珠子感覺相當害怕。那間小套房隔音不好,隔壁的鄰居日夜咳嗽,酷愛挪
移家具。珠子住了一個月之後,連日累積的不安使她禁不住打擊徹底落荒而逃。
三面坑房價便宜,一是因為屬於郊區,二是因為三面坑治安不佳,居民多是一些被城市遺
棄的人,包括死人、窮人和瘋子。三面坑的監視器數量是全台北縣最多的,自殺率也是全
台北縣最高的。三面坑的政治人物競選口號獨具特色,無論黨派人人承諾有效降低自殺率
,飄過的公車上常常都有巨大的自殺防治專線廣告。自殺的熱點都會貼上藍底白字的南無
阿彌陀佛,還有政府製作的標語「微笑面對每一天,明天會更好」或是另一款式「心事說
出來,心情好起來」。
眾所皆知如果擅自自殺的話,不僅家人會被轄區警局監控,遺屬還必須提供一年的社區服
務。而且自殺未遂的下場比成功更加淒慘,因為自殺未遂者會被強制送醫,然後在精神觀
護所拘留至少一年。奇異的是,三面坑卻是外地人自殺的好選擇,因為三面坑位於盆地邊
緣的地形,與山區相連,因此產生許多監控死角。
捷運將敗落的三面坑和龐大的地下路網聯通,新的人口開始進駐,新的公寓建案也無聲無
息地在空地上生長,像日日猛力抽高的竹子,一個回頭就生長完成了,變成嶄新空蕩的豪
華公寓。三面坑比起是一個宜人居住的所在,更像是停屍間。在中陰飄蕩的人繼續在三面
坑苟活,然後可以靜悄悄找個人煙罕至的地方去死,甚為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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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下雨下得太厲害,買來的蒜頭都摸起來冰冷而濕潤。摸了一把磁磚地,劃出一道水
痕。她想起起自己在公墓弄丟的除濕機,究竟是什麼人會在公墓偷除濕機呢?奇怪的是,
下雨的時候她的偏頭痛會加劇,雨勢雖然會讓路上的車流減少,聲音會小一點,但後頸的
肌肉緊繃,像是無形的手勒住了她的頭顱。
每晚睡覺的時候,她在潮濕的床鋪上鋪上毛毯,蓋上羽毛被蜷縮在牆側。她想像自己是在
一台車上,那種房車旅遊節目的窄小安全的床鋪,雨水會落在天窗上,但她溫暖安全的。
我是溫暖而安全的,她不斷告訴自己。車流的聲音,卡車的震動,尖細的耳鳴將會消融到
背景裡,直到她睡著,聽不見那些聲音。
沒下雨的這天,她去了貓仔山空軍公墓,因為她沒有辦法再待在房間裡了。連日的大雨讓
她動彈不得,整日浸泡在連綿的聲音裡。她想念起了開闊的山景,還有滿山的墓塚。手提
包裡的童軍繩整齊地綑好,乾燥而溫暖。
許多人不知道,三面坑曾經有個憲兵營,同時還有陸軍指揮部、通訊聯隊和士官學校。共
和時代開始之後,許多台島原有的軍事基地被裁撤,基層的士兵沒有變化,但是領導階層
大換血,共和國的軍事人員入駐台島。以前台島還有敵人,但是共和國的時代,或許稱得
上是某種死寂的和平。因為台島沒有敵人了,台島兵士以及台島人民,在茫然之中繼續每
天的日常生活,除了旗幟顏色不同之外,似乎也沒什麼改變。沒有人注意到台島獨立與台
島和平團體的消失。
珠子學生時代,是台島反抗軍的成員。台島反抗軍的成立,從反對台島與共和國貿易的山
櫻花運動開始,就已經成立了,是為台島獨立團體中的秘密激進派地下武裝組織。台島人
民一向愛好和平,因此台島反抗軍的活動都是在檯面下進行。珠子會加入台島反抗軍,是
因為大學時期的男友是反抗軍的幹部。雖說是反抗軍,他們的武裝力量非常低落,平日會
聚集在射擊俱樂部練習空氣槍和瓦斯槍,最大的武力是兩隻改造手槍;資訊分部的影響力
比較大,但是也不敵共和國高超的情報戰爭手段。
可能是因為台島反抗軍對共和國來說不過是一些蝦兵蟹將,反抗軍成員大部分安然移民米
聯邦、太陽列島或歐羅巴大陸,剩下就是隱姓埋名繼續過普通無比的日常生活。
珠子撿到槍,在空軍公墓的階梯上。
她看到一把黑色的手槍,看起來十分劣質,掉在公墓的階梯上。看起來剛棄置不久,因為
上面沒有落葉。珠子認出,這把手槍,是當年反抗軍唯二手槍的其中之一。她記得那年在
深夜的沙洲,反抗軍幹部讓成員們一個一個學習操作。佈滿菜園的沙洲,槍擊的巨響貫穿
夜空。荒唐地像是過年般熱鬧喜慶。這些改造手槍會被每個成員秘密帶回家放置,每隔一
段時間轉換到不同成員的手中,珠子當時把改造手槍用電火布黏在書櫃後面,因此手槍上
面殘留著銀色的電火布。
珠子認出了,那個瘋掉的帶槍女人,是反抗軍的幹部。當年是反抗軍當中的女神級人物,
每次打靶練習的時候,那個女人的成績都是最優秀的;而且她非常地美麗,耀眼無比。沒
想到,來日竟然是在三面坑的社會新聞中再見,那頭烏黑的長髮蓬亂,打靶時穿著的鮮藍
色運動褲髒污,就坐在三面坑麥當勞前。現在珠子和那個女人,可能就在同一片山上;也
許沒有了槍,大家就會忘記那個女人了吧?
珠子一直是個清醒的女人。因為她知道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不夠正常的人無法活下去,
無法接受正常,就會被遺棄。她想要有一台房車,住在墓園裡日日為死人掃地,她會將每
個香爐點上香,擦拭遺照。她會學會使用鐮刀,也會試著學習用除草機。她要決心忘記自
己曾經是台島反抗軍的成員,忘記共和國政府,忘記米聯邦以及米聯邦的家人,太陽列島
和歐羅巴的反抗軍同袍。然而她也清醒的知道,幻想是她作為一個正常人最奢侈的能力。
她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但她現在有了一把槍。這把槍大概是那個瘋掉的女人、曾經的
同袍給予她最好的祝福。公墓的山腳下,隱隱傳來警車的鳴笛。珠子把槍塞進包包裡面,
她應該是被墓園管理人注意到了,來時的入口有警察,要從山徑離開。現在查得很嚴,特
別是貓仔山的墓園一帶。注意,長頭髮的女人。特徵,精神恍惚。身材,高瘦。
沒有頭就不會偏頭痛。沒有肩膀就不會五十肩。沒有心臟就不會心臟病。沒有出生就不會
死。這個世界的道理比人們想像得要簡單得多。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反之,一化
為零,如此就不會有萬物。人類精於使用這套魔法棒式的邏輯。有一句傳頌多年的笑話,
叫做「沒有辦法解決問題就解決有問題的人」,珠子深以為然。在非洲每一分鐘有六十秒
。珠子有兩隻眼睛,兩隻耳朵。十隻手指頭。
眼角餘光瞥見十多個警察正在跑上窄小的階梯,看起來十分滑稽。她已經沒有時間躲藏了
,所以把槍從包包裡掏出來,必須立刻開槍,她觸摸熟悉的槍身,肌肉沒有忘記要如何操
作這把粗糙而可愛的手槍。
老套的台詞流過耳畔,模糊地像是半醒時分的電視機聲音。珠子還是舉起了手上的槍。不
准動。要開槍了。手舉高。放下槍。
珠子想要舉起槍,把槍管塞進嘴裡。她要永恆的寧靜,她等待著死亡將她從聲音中解救出
來。蝸牛殼裡,蘊藏著甜美的寂靜,唯有死亡才能將她帶往無聲之極樂。還未及對準自己
,珠子四肢肚腹便瞬間被子彈穿透。巨大的衝擊力讓她瞬間摔倒在地上。她感覺不到自己
的疼痛了。她感到巨大的滿足,彷彿性高潮的酥麻和鬆快,溫暖又和煦的熱流。永恆的寧
靜,像是溫柔的潮水,隨著浪花輕柔地蔓延到珠子的身上。她看到神了,看到光了,幸福
充盈她的體內。原來,這就是死亡,死亡怎麼會那麼幸福呢?屬於珠子的寧靜降臨了,彈
雨以天使之姿降臨。珠子要從三面坑的中陰離開,去到沒有共和國也沒有台島也沒有米聯
邦太陽列島歐羅巴大陸的地方了,她相信這是一次成功的移民。槍是她的鑰匙,鑰匙打開
死亡的鎖,死亡是靠近終點的過程,終點是無垠的無聲與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