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朋友︰
我能不能耽誤您一分鐘的時間?我們從來沒見過面,可是我自作主張寫信給您,原因
是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位朋友對您讚許有家,說您的才智與人道關懷遠高於一般人。
由於每天的新聞都帶來極大的衝擊,因此我們很容易忘記幾天前才發生過的大事。所
以,且容我提醒您一件在短短五年內曾經震撼全世界的事情,但現在卻已遭到世人遺忘,
只剩少數人還記得。我指的這件事,基於《聖經》上的充分理由,現在已通稱為「善惡決
戰」。
您也許記得潘恩協會成立支出的忙亂狀況。我坦承我當初擔任潘恩協會會長一職,其
實認為那是一項可恥又荒謬的職務,,之所以接任完全是著眼於其報酬。那時我還有其他
許多機會,但潘恩協會的招僱人員提供了比其他機構高出一倍的薪水。經過三年研究所的
窮學生生活之後,我已背負了不少債務,所以一面接下這份工作,一面在心裡告訴自己,
只要在潘恩協會待個一年,清償債務,存一點錢,然後就可以另外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從
此否認自己曾經到過奧克拉荷馬州的弗迪格里斯。
多虧我一時軟弱,才得以結識當代真正的英雄戈曼‧塔貝爾博士。
我貢獻給潘恩協會的資產很一般,主要是商業管理博士學位所帶來的技能。這樣的資
產也大可用來經營三輪車工廠或遊樂園。我對於促成善惡決戰的理論完全沒有貢獻,我很
晚才介入這項活動,主要的理論建構早已完成。
就性靈上還有付出的犧牲而言,塔貝爾博士絕對是這場戰役中貢獻最多的人。
不過,就時間上的先後順序而言,首先必須提到的應該是德國德勒斯登的賽利格‧希
爾德涅特博士。為了讓自己的精神疾病的理論能夠引起別人注意,他投注了後半輩子及所
繼承的遺產,卻沒有獲得什麼成效。希爾德涅特指出,最古老的精神疾病理論顯然是唯一
切合各種事實的理論,因為那項理論從來不曾被人證明是假的。他相信精神病患是遭到撒
旦附身的結果。
他寫了一本又一本的書籍主張這項論點,因為沒有出版商願意出版,所以他自己出資
印製。此外,他也敦促世人從事研究,盡可能了解撒旦,包括它的形態、習慣、長處和弱
點。
第三個該被提到的是一名美國人,也就是我的前雇主,弗迪格里斯的傑西‧潘恩。許
多年前,潘恩這位石油富豪為他的圖書館訂購了共六十公尺的書籍。書商藉機出清了許多
珍貴書本,其中包括賽利格‧希爾德涅特博士的作品全集。潘恩看到希爾德涅特的著作是
外文書,認為書中內容必然深具爭議性,因此才會沒有英文版。於是,他聘請奧克拉荷馬
大學德文系主任把內容讀給他聽。
結果,潘恩不但沒有對書商的選擇感到氣憤,反倒歡喜不已。他一生中總是因自己沒
受過什麼教育而感到羞恥,但儘管希爾德涅特擁有五個大學學位,抱持的基本哲學思想卻
和他如出一轍,亦即︰「人類唯一的問題,就是有些人被撒旦附身。」
如果我要繼續一一提及每一位有貢獻的人,這份名單恐怕會沒完沒了,因為希爾德涅
特指出的研究方向吸引了數千名男男女女投入,其中有少數幾人確實聰明又正直,而潘恩
則不斷提供金錢的資助。然而,這些男男女女大多數只是善妒又缺乏能力的寄生蟲。他們
的實驗通常是昂貴得令人咋舌,得出的結果卻總是嘲諷著贊助者傑西‧潘恩的無知與好騙
。
如果不是善惡決戰的殉道者戈曼‧塔貝爾博士,這些千百萬的投資金額恐怕得不到任
何成果,我也可能坐領乾薪,對自己的職務毫無貢獻。
塔貝爾博士是潘恩協會最資深的成員,也最受人敬重。他年約六十,身材矮胖,充滿
熱情,一頭白色長髮,衣著看起來有如流浪漢一樣。他原本在東方的一家大型工業研究實
驗室裡擔任物理學家,成就輝煌,年老後退休,住在弗迪格里斯附近。一天下午,他在出
外購買日用品的途中順道走訪潘恩協會,想了解這些外觀宏偉的建築裡究竟進行著什麼樣
的工作。
我最早看到他,而且察覺到他智慧過人,所以在介紹協會宗旨的時候頗為心虛。我的
態度傳達出了這樣的訊息︰「你我都受過高等教育,所以我私下向你坦承,這個協會其實
是個笑話。」
不過,他沒有和我一起對協會的計畫露出了鄙夷的笑容,反到要求我拿希爾德涅特博
士的著作給他。我把最主要的一本著作拿給他,其中概括了其他所有作品的論點。我站在
他身邊看著他翻閱,臉上帶著輕淺的微笑。
「你們還有空的實驗室嗎?」他看了好一會兒之後,才開口說道。
「呃,有,我們還有,」我說。
「在哪裡?」
「呃,三樓整層都還沒有人用。油漆師傅已經快粉刷好了。」
「哪個房間可以給我?」
「您是說您要到這裡上班?」
「我要在安靜的空間裡工作。」
「先生,您明白我們這裡只從事撒旦研究的工作吧?」
「我很贊同這樣的研究。」
我看了看走廊,確定潘恩不在附近,然後才低聲對他說︰「您真的認為這種研究會有
結果嗎?」
「我有什麼權利認為沒有結果?你能向我說明撒旦不存在嗎?」
「呃,我是說,看在老天分上,沒有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會相信——」
啪!他的柺杖在我馬蹄形的桌上重重一擊。「除非我們能夠證明撒旦不存在,否則它
就像這張桌子一樣真實。」
「是,先生。」
「不要對你自己的工作感到不好意思,孩子!這裡從事的研究絕對不比那些原子實驗
室的研究來得差,同樣也能夠為世界帶來貢獻。我主張我們要相信撒旦的存在,除非有充
分證據足以推翻這項看法。這才是科學!」
「是,先生。」
於是,他沿著走廊繼續鼓舞其他人,然後爬上三樓挑選他的實驗室,並且要求油漆師
傅先粉刷那個房間,必須在第二天早晨以前就把房間準備好。
我拿了一張求職申請表跟著他上樓。「先生,」我說︰「能不能麻煩您先填寫這張表
格?」
他接了過去,卻看都不看就塞進外套口袋裡,而且他的口袋早已塞滿了其他各式各樣
的文件。他後來還是沒有填寫那張表格就直接搬進來了,造成我們內部的管理噩夢。
「先生,關於薪資,」我說︰「您心目中的數字是多少?」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我來這裡是要做研究的,不是要記帳的。」
一年後,《潘恩協會第一年年度報告》出版了。這份報告的主要成就,似乎就是花掉
潘恩六百萬美元。西方世界的媒體稱之為年度最好笑的報告,還翻印了書中若干段落以資
證明。共產世界的媒體將之稱為年度最沮喪的書籍,以專欄介紹這位美國億萬富翁,為了
增加自己的獲利而不惜和撒旦直接接觸。
塔貝爾博士並不氣餒。「我們現在的立場,就像當初物理科學假設原子結構一樣,」
他樂觀地說︰「我們現在的構想只是純粹的信念。這些構想也許看起來很可笑,但如果不
經過實驗就隨意訕笑,不僅無知,也違反科學精神。」
在那份報告裡,除了一大堆看也看不完的胡說八道之外,還有塔貝爾博士提出的三項
假說︰
第一,既然許多精神病患都可藉由電擊療法治癒,因此撒旦很可能害怕電流;第二,
既然有許多病情輕微的精神病患能夠藉由談論個人過往而治癒,可見不斷談論性與童年,
很可能有助於驅逐撒旦;第三,如果撒旦存在,那麼它附身在人身上的強度顯然並不一致
——有些病患可以藉由談話而驅趕撒旦,有些可藉由電擊療法,另外有些病患身上的撒旦
則完全趕不走,除非病患賠上自己一條命。
一名新聞記者曾向塔貝爾提及這幾項假說,當時我也在場。那名記者問他︰「你在開
玩笑嗎?」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我以玩笑般的心態提出這些假說,那麼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所以你認為這些假說只是胡扯囉。」
「我是說『玩笑般』,」塔貝爾博士說︰「況且,我親愛的孩子,你只要看看科學史
,就會發現真正重要的構想都出自智力的遊戲。那些嚴肅的研究工作其實只是把重要的構
想修飾得更完美而已。」
然而,世人還是偏好「胡扯」這個字眼。不久之後,弗迪格里斯除了可笑的故事之外
,也出現了各種可笑的照片。其中一張是一個人頭上戴著儀器,能發出電流,讓撒旦不敢
附在他身上。據說那樣的電流並不會有感覺,可是我試戴過那種儀器,卻覺得非常不舒服
。我記得另外還有一張實驗的照片,可見到一名症狀輕微的精神病患坐在一只大玻璃罩底
下,談論自己的過往,盼能藉此捕捉撒旦的若干實體,因為按照理論,撒旦應該會在談話
過程中被一點一點地驅逐出去。像是這樣的實驗照片越來越多,實驗內容不但越來越荒謬
,花費也越來越昂貴。
接下來,就出現了我所謂的「鼠窩計畫」。由於這項計畫,潘恩多年來首次得檢查自
己的銀行存款,而且一檢查之後,隨即忙著探勘新油田。我認為花費太過高昂,反對把這
項計畫付諸實行,但塔貝爾卻說服了潘恩,指稱唯一能夠驗證撒旦理論的做法,就是利用
一大群人進行實驗。所以,鼠窩計畫就是要在奧克拉荷馬州的諾瓦塔、克雷格、渥太華、
德拉瓦、亞代爾、切羅基、瓦戈納、羅傑斯等各郡徹底清除撒旦。另一方面,梅斯郡則充
當不受保護的對照組。
在前四個郡裡,我們總共發送了九萬七千具頭部電擊儀器,並且要求居民日夜戴在頭
上。在後四個郡裡,我們則設立了許多談話治療中心,要求居民每週至少報到兩次,盡情
談論他們的過往。我把那些中心的管理工作交給一名助理。我實在受不了那些地方,因為
裡面總是充滿了自憐自艾的氣氛和令人生厭的埋怨。
三年後,塔貝爾博士把一份機密的實驗進展報告交給傑西‧潘恩,然後就因疲勞過度
而住院接受治療。他在報告裡沒有提出明確的結論,也提醒潘恩切勿在完成進一步研究之
前把報告內容洩漏出去。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卻完全出乎塔貝爾的意料之外,因為他在病房裡聽到一個全國
聯播的主持人訪問潘恩,而潘恩竟然在一段語無倫次的開場白之後,說了以下這段話︰
「受到我們保護的這八個郡裡,沒有任何一個人遭到撒旦附身。舊的病例不少,可是
沒有新的,唯一的例外是五個結舌說不出話來的傢伙,還有十七個沒幫儀器換上新電池的
人。不過,我們故意跳過中間的梅斯郡,讓那裡的居民自己照顧自己,結果他們就照常不
斷有人下地獄……。」
「這個世界的問題就是撒旦,一直都是這樣,」潘恩結論道︰「我們已經把它趕出了
奧克拉荷馬州東北部,除了梅斯郡以外,但我相信我們也可以把它從那裡趕走,並且讓它
在全世界都無從落腳。《聖經》說,以後會有一場善惡之間的大戰。在我看來,這場大戰
已經降臨了。」
「那個老番癲!」塔貝爾吼道︰「我的老天,這下會鬧出什麼樣的結果?」
說來實在不湊巧,潘恩選在那個時刻發表這項言論,正好引起了世人最激烈的反應。
想想看,在那個時候,世界彷彿遭到某種邪惡魔法施咒,不但分裂成對立的兩方,而且雙
方各種針鋒相對的行動,看來顯然祇有可能帶來災難。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人類的命運
似乎已超出人類的掌控。每一天都充滿了徹底的無助,每一天的新聞也令人越來越沮喪。
就在這時候,奧克拉荷馬州弗迪格里斯竟然有人宣稱世界的問題就在於撒旦肆虐,而
且這項主張還附帶了證據和解決方案!
全人類因此鬆了一口氣而發出的嘆息聲,想必連其他銀河系都聽得見。原來世界的問
題不是俄國人,不是美國人,不是中國人,不是英國人,也不是科學家、將軍、金融家、
政客,或者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感謝老天。人類不壞,人類正直無辜又聰明,做什麼事
都出自一片好意,只是因為撒旦的阻撓而造成負面的後果。如此一來,每個人的自尊心都
因此提升了一千倍,而且唯一丟臉的只有撒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