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茨比相信那盞綠燈，相信那個年復一年漸行漸遠的令人沉醉的未來。」
1
沒有什麼人在
屋子裡
屋子就很輕了。
隨時要走的樣子。
不像屋子了。
2
妳從抽屜裡走出來
身上有
樟木的氣味
舊的
羊毛襪的氣味
妳說去年冬天妳想
討伐的那隻老鼠
當媽媽了
生了一窩
小小的
像星星也像
鼻涕
一樣的東西。
妳坐在那裡，讚嘆
看牠們親暱
看牠們吱吱地
練習叫喚
彼此的乳名
「有些時候，」妳說：
「我覺得我的殺機太缺乏
執拗了。」「與精密。」
「好討厭。」
3
輾轉地經過一些地鐵站一些發霉的地鐵站
父親的鬼魂回來看我
在床沿，他滴著水
(他的傘反倒是乾的)
為弄濕了我的額頭
跟我抱歉。
從夢中望出去
夢外的他像枚鑰匙圈一樣小，
又彷彿
婚戒一樣的莊重。
總之是金屬的材質。
我以未曾實現過的寬和
對他說
沒關係的，爸，這個額頭
是我租來的。連同這一本辭典
(我指向莫須有的
夢中的陳設)
這一面鏡子上的吻痕，
這一張印刷著蜂鳥的郵票。牆角那邊
足球。襯衫。畢業典禮。
都是租來的。
你犯不著太過介意。
父親翻了個跟斗。
我從來就不知道
他會翻跟斗。
4
我還記得一個
鋸齒狀的雨季
我們(我和妳)
用那個雨季，鋸雪松木
搭了間
專門觀察
夢遊者的小屋。
長長的走路，尾隨著他們
實在是很單調的。
我打呵欠，
妳也打呵欠，
妳打呵欠時，我就
數妳的牙齒。
妳有七百多顆牙齒。
我發現自己是很懷念那一段夜的長路的。
有風，
還有幾窪
液態的影子。
不知名的獸
伏在影子的邊緣，沐浴
喫食
或者疼苦地交配
驚動了更遠處
鳥宛如迴紋針一樣地灑落，漫天的
從一只盒子裡。
一只沒有被握緊的盒子。
5
小錫人走過來了。
拖著他的嗤嚓作響的核桃殼。走過來
五歲的小錫人
永遠的五歲。
小小隻的。打架還
打不贏
一柄叉子。
小錫人喜歡孤伶伶的
永遠的孤伶伶
唸起來
像老式的電話響
像1920年代的那種
old good telephone
小錫人跟光線當朋友
搖曳的光
來了又去
不怎麼忠貞但也
沒關係了
他記得原本這裡就是黑漆漆的呀
他記得九月
游泳池底
死去的甲蟲就是黑漆漆的。
誰都在睡
爵士樂隊在睡
旋葉鐵莧在睡
花卉更不用說了
那些花卉
從夢裡直接移植過來的
香得令他頭暈。
6
我說妳陪我
把書讀完
好不好呢
像火車
把鎮
壁爐
把未央的夜
水
把鹽
讀完那樣
我說妳給我
耐心，好不好呢
我還是喜愛活的
尤其是與妳一起
7
可是我畢竟不想他死
不想葬禮
墓地
車與車與失去重心的
松鼠的行列，雨淋著
樹木，淋
一直看錶的牧師
可是我畢竟還是去了
那場葬禮。是我和妳
一起去的。葬禮上我們
乖巧極了
既沒有搗亂
也沒有
跟那隻棕色的
小獵犬玩
作為在場唯二的兩個
亞洲人，我們有保持
緘默的權利，更何況
我們也懂啜泣，懂
適時地咳嗽，或乾脆
抱頭蹲下來
讓問題懸而未決
像一幅
有品味的17世紀
荷蘭畫派複製畫
掛在牆面
掛在
雨天溶溶的光裡
仕女吃蘋果
茶壺盛茶
那是什麼呀是一個瓷的糖罐嗎怎麼會那麼樣美麗
妳說：噓！你吵死了你。
於是我再度尋回了沉默的儀態，
像某些至福的時刻，
我必須安靜下來，凝息地
辨識體內：靈魂的新月
自海面沙洲升起
過往的抑或待創造的
記憶四下逡巡覓食，宛如
灰眼眸的水鳥
草莖簌簌震盪
漣漪追逐漣漪
飢餓是永恆的
哀傷亦復如是，沒有
安慰從來
沒有，而你這個
偶然的生者
不過是
他們的棲地
你所珍視的，你所……
為之窮盡了心神
即使他們全然不知情。
8
整個的回程我們都在倒車
迴轉、熄火、倒車，
接吻然後把
糖漿調的那瓶
碘酒色的蘇打汽水
朝後拋
而竟至錯過了
進城用晚餐的時間。
一切都顯得假正經與
寧靜
幽靈們在路邊烤火
圍著鐵桶唱歌
他們不冷的樣子
烤火可能是為了要
炫耀他們的透明
鎮放出螢光。遠方的
更遠處
鎮的薄膜
鎮的淋巴腺體
放出螢光
我們的鞋子上
有從墓園裡帶回來的
泥巴跟細秀的草葉跟那隻小獵犬的腳印跟
細卷黑傘。
細卷黑傘要打橫的
放在後座。
夜有時候會突然洶湧起來
會率領藻類、輻射塵
罐頭笑聲
來攻打我們想家的
那份心緒。
妳說，或者我說
(多半是妳說)
我們不如不要
回家了吧。什麼是家呢家
沒有意義
我們
一直流浪吧。在路上
撿假的鎳幣
換三明治吃。
或是去牧場
幫馬洗澡
你最喜歡馬的不是嗎
你喜歡牠們
那麼多種紅色都是耀眼的紅色又那麼
憂愁牠們
甩一甩尾巴
把頭低得更低了。
9
妳說
我們蓋一間像蓋茨比的屋子一樣大的
屋子好不好呢
裡面有很多的房間
很多花
鱷魚跟
堵塞的噴泉
躲在房間裡面
就再沒有什麼
找得到我們了。熱帶性
低氣壓也好
以及時間B型
鏈球菌也好
以及語言。走廊上
死掉的那一隻
白頰山雀
蜷縮的腳ㄚ子
模仿秀節目。玻璃絲襪
反光的停格。鑽孔器
(不明用途的)
夢尤其是夢妳說
夢讓我過敏、起疹子
還有我討厭你在我起疹子的時候
在我的肚臍旁邊
玩連連看。我又不是一個
國小的作業。
我們蓋一間像蓋茨比的屋子一樣大的
屋子就再沒有什麼
找得到我們
10
我說好
呀。正好我手邊
有一組
修腳踏車的工具。我們拿它來
蓋屋子
11
一枚燈泡常感到痛
被光漲滿
感到痛
感到痛是
光唯一的來處
我們的屋子，妳補充
蓋茨比的屋子一樣大的
屋子
是不開燈的
我佩服妳，一如以往那樣
我覺得
妳總是比寫小說的
比人生
還要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