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唱到黃昏。
這是城市一天裡眼睛最潮濕的時刻。
排隊的企鵝買完了兒女愛吃的蛋捲，
要回家了。
他們的西服招呼過街
在噴泉邊洗去了魚腥味
穿過冰錐、海豹皮
扭打個沒完的深水
家總在隱匿的至暗處窺探
那個唱歌的陌生人
他一直唱到黃昏。
幾乎是的
每一個黃昏(綠色的、
瑪瑙色的，或是像烟像
咬破的嘴唇)
在所有人都下班了的辦公室裡
他的歌聲擺出一副
漫不在乎的模樣
去輪流試坐那些
空出來的椅子
看小隔間的牆板上
有家人、旅行和狗
戴花朵的照片
像個孩童一樣好奇於
大人的生活
又同時恨
他一直唱到黃昏，唱比如唱：
列車的窗框裝飾著雨滴
旅客在他們憂傷的夢境裡歇息
有一段寧靜的長巷被槐樹舉發
從前世偷渡來這一生的贗品
火柴的光閃動
閃動在雪景搖晃的風裡
遮著半張臉點菸的男人
步上他命中註定的木梯
旅店的陽台晾著床單
夜露就要來臨
床單上相擁過、做愛過
疑惑過星座的伴侶
在為時不多的乾燥裡失散
要進手術房的女孩
姐姐送給她兩枚蝴蝶結
她在刺眼的強光裡游泳
想著長大、美麗，想(她在刺鼻的
強光裡憋氣)
要在一面永遠潔淨的鏡子面前
學習如何像姐姐一樣地裝扮自己
他唱。一直唱到黃昏。
像是唱：
我時常想和妳說話
但是我曾被語言背叛
它們趁我熟睡時
挖走我後院的金幣
從此那裡留下來一個不大也不小的洞
積著泥巴和春天的雨
我在洞裡看見過孑孓
激烈地扭動牠們暗紅色的身軀
好像身體與痛苦等義
必須儘早把它甩離
我時常想和妳說話
尤其是黃昏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妳形容
那時候的光線
有著何其不義的
漂亮勻稱的手指
在多肉植物的庭園裡面
擰碎一千隻昆蟲
空氣中到處瀰散
腐葉尚未被消化完成的氣息
來自牠們的腸囊，牠們
守約於靜默的心臟。
我時常想和妳說話，親愛的妳
他唱：黃昏
在黃昏，沼澤裡的死者
都依偎在開花的水越橘邊
摘漿果吃
抱怨卡在齒縫的
蠟質的表皮
蜻蜓朝自己飛來時
就淘氣地眨一眨眼
反正在複眼的視線中
生與死相似得可憐
星星的鴿群還在遠方
繞那面愚蠢的紅旗飛
我們去撿星星的羽毛
好不好呢？
去看鶵幼的星星在巢裡
嘴張得大大的
面目哀戚
發不出飢餓的聲音
我時常想和妳說話，就只是妳
我們要說話彷彿我們
來自不同的國家那樣子
妳的國家說歡樂這個詞的時候
要按一下綠鬃蜥蜴的頭
我的國家說歡樂這個詞的時候
則會被判緩起訴處分
我想和妳去一間快要倒閉的咖啡店
那裡的服務生擅長擺臭臉
穿汗衫與拖鞋
他們倒立走路
露出多毛的肚臍眼
有時候還有肋骨
沒有人為我們開門、加水
遞menu，我們唯一擁有的
是一扇臨近馬路的
黃昏的窗戶
放學的孩子
一架賣豆花的獨輪車
等紅綠燈的人
他們的手
一場冗長的
醒時的夢
一次為了重建眼淚的奇遇
而進行的哭泣
總是在黃昏
在快要倒閉的
咖啡店的窗邊
妳看夕日的光
乘著一塊通訊行的招牌
從街的那邊
划過來這邊
妳聽那起落的水聲
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溶解
我想和妳說話
我擁有的詞彙稀少而靦腆
多麼貧窮阿我
當我說愛的時候
跟一無所有
差不多是同樣的意思
他一直唱到黃昏
在廣場上
不做噴火的表演
人群順從地聚攏過來
又失望地離開
廣場像城市的鈕扣
要牢牢地
密不透風地扣上
要掩住一個寂寞的
壓抑著咳血的胸膛
他一直唱到黃昏
有時候拉小提琴伴奏
歪著脖子
歌聲就是傾斜的了
像個溜滑梯
少女爬上去
眺望未來的
丈夫在暮色中趕路
提一盞童年時
她用奶粉罐釘成的小燈
他一直唱到黃昏
地鐵在黑暗的隧道中靜止
讀晚報的上班族抬起頭問這是哪裡
有人竊笑著
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從容不迫地掏出手機
刪掉裡面所有的號碼與訊息
他一直唱到黃昏
他渴時便飲水
張開嘴巴等下雨
等澆花的工人
以為他是一棵路樹
一株被自己的年輪
緊緊纏住的植物
有時候貓與狗也來
聽他唱歌
或在他的靴子邊便溺、磨蹭
他不介意喵喵叫一整天
他喜歡笨拙地模仿
費解的語言
他一直唱到黃昏，黃昏大約
五點過四十五分
清道夫在他的面前掃地
驅趕那些頑劣的
耽溺於奔跑的灰塵
趕得遠了
遠到城市的邊界
到星際的運河邊
那裡再望出去是一片混沌的光亮
光亮都喜歡灰塵
它們宛如重逢般初次地相聚
就有很多愛情
很多吻
很多花朵和
根本喝不完的威士忌
他喜歡幻想相聚
幻想自己也是灰塵中的一粒
他唱歌呀他快樂。快樂地覺得
唱歌就是
相聚，與那些
不被允許的東西
卻為什麼還是會那麼樣傷心呢
他一直唱到黃昏
他閉上眼睛
讓黑暗提前盛裝出席
它們喜歡穿
有水鑽的衣裳
喜歡潑紅酒
在主人的燕尾服上
但是是不可能的
光無處不在
他永遠要被照明
即使在睡眠裡
他的夢也是一枚
發亮的果核
順流而下
有太多的生命
生命無處不在
他懷疑
即使在死亡裡
也有一大堆
他一直唱到黃昏
母親來喊他回家
因為他才五歲
因為他必須要回家
吃黏呼呼的咖哩飯
看洗澡水漲起來了
有硫磺的味道
烏龜玩偶在水中變色
其實他本來不應該有家的
更別提母親
他應該住在街上
住在壞鋼琴的風箱裡
像個禮物一樣等待
像個音符的蝌蚪
在夢中也想著長大後的彈跳
想著背上青翠的綠色條紋
在春天
下過雨的清晨
一面發著抖的池塘
呱呱叫喚
像個禮物一樣等待
另一個綠色的回應
但是實在太冷
我不忍心他住在街上
住在壞鋼琴的風箱裡
所以他有家
有五歲跟
母親
這是唱歌的人的權利啦啦啦。
這是唱歌的人的權利。

!!!

太強了 被好多意象淹沒了

周傳雄的黃昏

，

好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