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評] 宋子江:革命時代的愛與共

作者: Qorqios (詩人Q)   2017-08-13 21:35:44
【宋子江:革命時代的愛與共】(《明報》世紀版 17/08/05)
革命中的愛情是一直廣受歡迎的電影和小說題材。如果我們把革命與愛情都看成一種對永
恆的拷問,就不難瞭解它們的瞬間即逝是多麼讓人扼腕感嘆了。這種感慨通過詩人的生命
留下了傳聞軼事,通過他們手上的筆產生了傳世名作。蘇聯詩人鮑里斯‧巴斯特納克
(Boris Pasternak)與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冷戰時期兩位立場
看似相反又並不矛盾的諾獎詩人,便是革命與愛情在詩歌中的化身了。
巴斯特納克是詩人,他又是小說家,更是莎劇翻譯家。最著名的作品便是長篇小說《齊
伐哥醫生》(1957)。這本小說的主要內容是俄國十月革命時期的一個愛情故事。男主
角齊伐哥既是醫生,也是詩人,一生被革命與愛情牽著奔波於廣袤冰寒的俄國。女主角
拉娜是隨軍護士,在幾個男人之間苦命周旋。二人為了逃避政治迫害,逃到窮鄉僻壤瓦
雷金諾,在當地度過一段生命中最快樂的日子,命運又讓他們永久地分離,中間還隔著
一個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
小說中有不少對蘇聯紅軍的描寫,暴露了十月革命的黑暗面,因此當時被蘇聯當局禁止
出版。1957年意大利書商偷運書稿印行於歐洲,美國中央情報局隨即介入將小說當作反
共文藝來宣傳,使這本小說在當時的「自由」世界以及部分東歐國家大受歡迎。中情局
近年解密了關於操縱《齊伐哥醫生》的翻譯、出版和發行的文件,並將之視為文化政治
宣傳的成功案例。1958年巴斯特納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同年《齊伐哥醫生》英譯本出
版,翌年中文全譯本就在香港出版了,譯者是許冠三和齊桓(原名孫述憲),出版社是
自由出版社。該社接受中情局美國新聞處(香港)的亞洲基金會的資助,可見香港與世
界在文化政治上的聯繫可謂十分密切。
六○年代初,右派報刊《中國學生周報》和《香港時報‧淺水灣》都推介過這部名著。
刊登在前者的文章並沒有對小說進行十分深入的討論,只是不斷宣揚這部小說如何歌頌
自由。刊登在後者的文章都是落在劉以鬯主編的時期,強調巴斯特納克除了這部長篇小
說,還寫出了不少詩歌和短篇小說。左派陣營中的《文匯報》也刊登過一篇關於這部小
說的評論,長達萬字。作者是詩人何達,一開始以巴斯特納克和齊伐哥的階級出身來為
小說定性,不難想見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話語充斥整篇文章了。可見在五、六○年代,
這個革命時代的愛情故事被政治解讀所規限了。
巴斯特納克在書末附上齊伐哥的二十五首詩,其實這部分詩歌是解讀小說的關鍵。這些
詩在小說中是齊伐哥寫給拉娜的,在現實中是巴斯特納克寫給黃昏戀人奧爾嘉的。詩人
談到這輯詩時曾言:「故事大綱就是在詩的陪襯下才勾畫出來的。詩為小說增添了血肉,
讓小說更加豐富。」這輯詩的第一首是〈哈姆雷特〉,以下摘錄今天頗難讀到的齊桓譯
本:
哈姆雷特
喧擾靜下。我踏上台前,
倚著出台的支柱,
細從遠處的回聲,
尋找將來的際遇。
和千百個眼睛同時凝視——
夜之陰翳向我貫注。
父啊,假如你應允,
求免我的苦杯。
我珍重你剛強的一念,
我甘願擔當那角色;
但此刻,另一齣戲正在開場,
求免我,這一回角色吧。
然而,戲的情節早已安排,
最後的結局也無從逃避。
我孤立,法利賽人的偽善淹沒一切,
活著一生究竟不是兒戲。
譯文有兩處值得商榷。「眼睛」本應譯為「觀劇鏡」。最後一行本應是一句俄文諺語,
應譯為「受活一生並非步過田野」。除此之外,譯文還是頗為耐讀的。這首詩的敘述者
具有多個人格面具,包括巴斯特納克、齊伐哥、哈姆雷特、甚至耶穌,繁複重疊,互相
代入。他們之間都有個共通點,就是預知了自己的毀滅,但是在命運面前無從選擇。這
個主題不難讓人想起哈姆雷特那句「to be or not to be」。諺語中的「生活」,指涉
了齊伐哥自己,他的名字本義就是「活著」。由此看來,巴斯特納克在最後一行,才讓
齊伐哥真正發出抒情的聲音,人與命運的矛盾才是長篇小說《齊伐哥醫生》的大格局。
巴斯特納克和聶魯達簡直是完全相反的詩人。前者同情人性而反對蘇共的政治壓迫,雖
然一度寫過歌頌史達林的詩作,但是也在電話中大膽勸告史達林不要再寫詩;後者則是
智利共產黨員,也是冷戰時期共產世界最優秀的詩人,寫過許多感人的情詩,也寫過許
多歌頌共產主義的作品。在五、六○年代香港,聶魯達只在左派陣營的報刊上得到推介,
其他刊物對他的關注真是寥若晨星。七○年代初,聶魯達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不久又病
逝,也斯、李國威等人在《文林月刊》才比較全面地譯介聶魯達的抒情詩。還記當年初
學西班牙文,聶魯達早期的情詩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今夜我可以寫出最悲傷的詩句
例如寫出:「在繁星滿天的今夜
星星是藍色的,在遠處顫抖。」
夜風在天空中迴盪歌唱
今夜我可以寫出最悲傷的詩句
從前我愛過他,有時她也愛我。
最近電影《流亡詩人聶魯達》在香港上映,這幾句詩在電影中重複了好幾次。西班牙文
電影海報的標題是「olvida lo que sabes」,即「忘記你所知」。近幾年聶魯達的愛
情詩集在中港台賣得如火如荼,這句話對讀者算是一句警醒之言了。1951年,聶魯達在
逃亡期間訪華,寫下了〈向中國致敬〉(鄒絳譯),當中有這樣的詩句:
毛澤東出現在中國
縱橫遼闊
遭受無數次災難的土地上,
我們看見他的肩膀
沐浴在黎明的陽光裡。
[……]
你們步伐一致,方向相同,
和毛澤東一起前進,
越過沙漠,越過雪地
衛護著春天的萌芽。
他罵完美國還不忙揶揄台灣:
啊,勝利的
共和國,伸出
你的手臂擁抱整個國土,
為你的永久和平奠基!
在海洋的另一邊,跑來匪幫,
他們想來搶劫
他們一定會得到應得的報應。
他們飛向被鎖鏈捆綁的台灣,
去餵養那蠍子的巢穴。
可見巴斯特納克和聶魯達兩人不僅政治立場相反,詩歌風格的差異亦十分之大。前者所
抒之情隱晦含蓄,讀他的詩需要耐心和知識;後者所抒之情一擊即中,無論是愛情還是
政治激情,詩所面向的讀者猶如觸了電,立即對詩句產生反應。
政治立場並不妨礙聶魯達成為最偉大的詩人之一。1957年聶魯達再次訪華,他在演講中
對中國作家協會說:「對於詩人來說,所有道路都是開放的,詩人不應該給自己封閉任
何一條道路,也不應該讓任何人在他面前堵塞任何一條道路,因為他應該有保衛詩歌的
責任。」可見聶魯達作為一位詩人,他的胸懷十分廣闊,政治觀也並沒有凌駕於詩觀之
上。聽到聶魯達這一席話,台下的作家也許曾略略汗顏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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