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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近晚時分,不知緣由的,我復又翻閱手機聯絡人,在萬千條目裡找到他,找到他
的名,一通電話像一場詛咒,心頭一凜便這麼草率地撥了過去。
像那年。
我穿越時間,而他的行方,同領我走過太多地方比如荒涼,比如傾刻的豐腴,要我撞
見他。穿越了記憶走入一場盲昧的賭局。那年的我,彼時仍不懂甚麼是愛,只知道他的呼
吸我一同起伏,有他的地方我就能確定些甚麼,於是我便把自己賭給了他,把青春盡皆賭
上。
也是他,後來的後來,成為我不可言明的伏筆讓我反覆寫下。給他安上一個英文的符
號取代他的姓字,讓他與我的心跳齊聲澎湃,感覺他仍舊活著,只是我不再喚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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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電話撥了兩回,他偏有些遲晚,話筒那端鈴鐺般的嘟聲,每一聲就像我自己把甚
麼給摔碎了,以為他不會接起的,他已遺漏了太多通電話,有意無意的關心,他總說,沒
聽見呢。可這回他沒有。要他獨特的嗓音在我耳際響起他說,喂。
我聽得惶恐聽出他音聲間的迷濛我問,在睡覺?嗯。清明出來吃個飯,好嗎?他的應
允像夏雷乍響,落得另我瘁不及防。其實我並不真的想見他,是我無意讓一次本不存在的
飯局攪亂了生活。後來那通電話裡面我們又說些甚麼,我還在等待什麼呢。其實並不值得
記得。
我以為我能夠,幾度思忖我不要再為他書寫了,不要再為他躑躅,當我拿起筆拿起那
些歲月,壞得既沉,且重。筆下寫了甚麼,關於他,或者不,這一切也都沒可能,不寫的
時候,也就是了。可書寫是他賦予我的,我怎麼能夠,說我不要了輕薄的一句話,假裝一
切真有那麼順遂。
文字翩飛如蛾,夜裡燈火煢螢。我伏案寫就太多失眠的日子,看它們投向火光,感覺
自己就遺失了一點點,當他們焚至灰燼了要我明白,我被賦予了書寫而書寫竟已成為我的
魂靈嗎,這些,我亦無從追考。
要我撞見他。那年,他操著一口島南的音律,有時笑得寬懷,他的背景令我趨近,我
往前,他遂更遠了些,好似他真有那麼深厚。當他偶然停下,轉身時他望向我,也是我看
見他雙眼裡的黑洞滿盈,一身孑然,肩上負著許多憂慮從邊個遠方走來。更多的那年,我
仍困惑的年代,讓我以為這就是愛,但其實,我從未明白過。
有關他屢次我想問的,我沒有過問,可能也不需要。話語哽在心上像死結,將思緒綁
縛了出口,幾度經路雨季,雨落得像針扎或者暴虐,都好。有些水確實滴入心底,發了芽
,像朵朵的玫瑰,發著荊棘般的刺,令我感覺他的美好是我的苦難,又或者是,我給自己
披上了太多無端的罪衍。
我為他播下了這些種子,為他等待花開的一天,為他穿上一襲冬季的不安自己走過春
季夏季秋季,為了,換得他在下一次春暖之際成為贖救,但不能夠。我有太多的天真,以
為這就是愛了。是嗎。我愛他,可是我不愛了。我怎麼致使自己趨於毀滅,彷彿他那時的
回眼本也是一場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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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令我變得善感,卻有些壞的事情在那年找上我。瘋狂的開始的首先是睡眠,我感
覺自己像一堵厚牆倒在黑色的流體裡,腦袋爬滿的都是他,我想喚他的名,卻有四周千萬
支鬼魅般的手使我噤聲,使我墮落像床際懸著一座座深淵。五感關閉了,看著鏡中的自己
如沉默的魔術秀,感覺不到飢餓,不記得自己甚麼時候進食,當我失去味覺,好與壞也都
沒所謂。死了也沒所謂吧我想。
可是我沒有。當我回神是診間一室敞明,粗麻編製的沙發椅,坐定便感覺自己穩當的
陷落,卻不著底。四周白壁如洗,頂上卻是鵝黃燈色令我眩目。等了多久,那人一襲長袍
望我走來,招了手示意我走近,我便像做錯事的小孩步履都有些驚懼,後來那人張口說了
些甚麼,手邊資料翻過去,又翻回來,我在這頭發著粗啞的回應,聽起來好像不是自己。
幾分鐘的談話像火在煎,扯開嘴角同他擺出冷冽的笑,他便要我離開。
我拎起藥袋走出診所,重新走入那近乎廢墟的生活。一顆顆藥錠被準確排列,我擠出
包裝裡的其一,讓它躺在掌心和水吞了下去。
是我給自己帶來這些的我都知道,不是愛,也不會是他。當我吞下藥物起了作用伴隨
嚴重的心悸我躺在床上,要我肢離自己把胸臆刨開確認心跳還在掙扎,腦袋有台砂輪機慢
慢碾著,無有一次離死亡這麼近他的臉在我眼前浮現,那麼樣憂傷如海面平靜無浪,像落
葉,在風裡發出窸窣的音響。幾欲要張口對他說出,對我的幻覺說出,領我走。就這一次
,救我。直至翌日晨光乍現,幻覺還懸在夢醒時刻眼角瞥見床邊成排的藥劑空包裝,卻說
不清昨晚究竟發生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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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當我後來想起這些時,眼淚便會不可自抑地跌落。
到底我是一個人走過了那些日子,更多更多的毀滅直到現在。而為甚麼,他卻像是恆
久的酷刑,成就我有太多新的慣習,字裡行間染上他不斷質問的習氣,與猛烈。他不會看
到這些,不會看到在某年的某一天裡致生我的瘋狂,當然不會看見,某年錯愛他的一位男
孩曾有過的跌宕。為他我已改變了太多,恢復也確實正在緩慢地發生著。
但我是知道的,在某些很深、很深的角落裡邊,早已腐爛成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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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電話像一場詛咒,之後,我沒有再給他打過電話。清明假期裡,想著他同我在島
南的故鄉裡,安靜得像甚麼都未有發生過似的。一切趨近於整。他讓我明白了黑暗,明白
陽光盡底之處便會致生黑暗。
那場盲昧的賭局裡,我輸得徹底卻從不後悔當初,把自己一切往他傾斜,那樣地奮不
顧身,那樣勇敢時,我才真切感受自己仍有血肉,直至今日仍有傷口正在隱隱抽搐著疼痛
。
他令我有太多耽擱,不及趕赴一場迢遙的邀約,許是他忘記了,我但願是如此。他曾
經在我記憶的輿圖那樣顯目,都是過去,愛沒有結果,也都還能。當我提起一場不存在的
飯局,電話彼端捎來的訊息像一場詛咒,那頭仍在夢境時分裡沉浮,而我,其實不過是,
想要確認他的存在罷了。
最後故事如何演壞一座城,兩個人與他們漸次陌生的掌心,都已不那麼重要。他是我
此生的黑歷史,途經許多地方也曾踏過草皮有泥土的香氣,見識風景可以美得如此絕決。
可當他讓我屢次寫就了以後,就甚麼都不會留下。甚麼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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