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閉館前,沒人見到瑜安出現。她每晚固定和偉曄在操場散步,再怎麼晚也會
在九點前回來,否則書包和講義都會被鎖在自習室。大家隱隱覺得不妙,卻沒有人把事
情說出,只是互相安慰著,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事實也是如此。答案很簡單,不用多花時間猜測:他們分手了。
高二下學期,第三次段考開始前沒多久,老師宣布有個新同學要轉來我們班,隔天
一個高瘦的男人站在講台前自我介紹,就這樣成為班級成績單排名的一份子。偉曄沒有
引起太多注意,靠近班級後半的成績,沒人把他視為一個威脅,或者差到讓人疑問。幾
個禮拜後,他自然找到自己的朋友,課堂聊天的團體,分組的依靠。
我們班導很認真的經營班級情感,每個月的班會會有一次,慶祝當月壽星生日。瑜
安生日的時候,她當時的男友帶著一束玫瑰,在樓下中庭大喊她的名字,在眾人注目下
走進我們班,瑜安當然感動,甚至哭了。全班鼓舞下,她男友下跪,送上了那束玫瑰。
「她男友人不錯喔。」偉曄那時站在我旁邊,自言自語又像在宣告什麼重大事項,
他點頭,漠然的表情。收過花束的瑜安滿臉紅光,吻上男友的臉頰,她的長捲髮披在肩
膀上,隨著動作偶爾碰觸到玫瑰花花瓣,制服底下內衣半透,黑色裙子底下米白色的小
腿,藏在鞋內短襪時隱時現。
瑜安是我們班公認的美女很久了。活潑的個性配合她放縱的笑,以及習慣毫不保留
的與人談天,一直很受人歡迎。幾乎想要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的故事:寬裕的家庭,認
了一個乾媽,和乾媽的兒子談過練愛,也認識過流氓,曾被抱在大腿上問「給不給虧」
(她心動卻堅定的拒絕了);她和女生也曖昧過,她喜歡帥氣、有個性的人,不論男女
。
可惜喜歡這類型的人太多了。幾個月後,終於有人受不了將實情告訴她:在高二畢
業旅行三天兩夜,她當時男友白日與她談天,夜晚被她拒絕後走入其他女人的房間。兩
天都不同。
瑜安在幾日後邀她男友來我們班,她眾多好姊妹的圍攻下,她逼問真相,換來沉默
,她狠下心來打了幾巴掌,預計要膝擊男友計畫反而落空,「你他媽的不要再讓我看到
你,不然看一次打一次!」那樣黃昏的午後,她威脅曾經喜歡過的人,後來數次看見他
經過也只是冷笑幾聲。「我是不是很沒種?」她問過每個知道當天情形的人,沒有人責
怪她。
那幾天,偉曄陪在瑜安身邊,他不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只是專心說冷笑話,陪
她聊天,天氣、晚餐、老師、同學、考試、八點檔和電影,他們約了一群人假日出去玩
,後來人逐漸減少,最後剩他們兩個。高三學期初,兩人曖昧許久,終於在第一次段考
前告白、交往。老師開始詢問留校讀書的人,瑜安舉手,偉曄跟著,排定鄰近的圖書館
座位。
五點放學,兩人晚餐,回圖書館放書包,到操場散步,大約八點回圖書館,讀書聊
天,九點回家。人人都以為他們很浪漫,「我們就坐在操場邊的長椅上,幹蚊子超多的
。」瑜安像是抱怨,卻笑得很開心,「我們接吻的時候,他還把舌頭伸進來耶。」
那妳的反應呢?說到這裡時,瑜安就掩著嘴笑,紅著臉直打人。
第一個禮拜,壓不住炫耀的心情,我們班很快就將班對的事情告訴老師。中午,偉
曄被叫去教師辦公室,回來的時候,他仍是無所謂的臉,已經夠糟就沒有什麼能失去的
豁達,「老師說,她不反對我們交往,只是希望我們不要忘了課業。」
發考卷,成績排名下來,偉曄進步,瑜安退步。
第二個禮拜,夏日煩悶的週五,他們散步,沒有回來。書包講義放在圖書館,瑜安
的朋友在離開時幫他們一並拿回家。禮拜一見面,瑜安和偉曄仍照常聊天,只是時常有
尷尬的沉默。晚上,圖書館內,瑜安坐在坐位上,讀著明日的考試內容。「就分啦。」
她說。轉頭看著課本,不再說話。
我常想像那個夏夜晚間,各戶人家解決了生活瑣事,為了維持身體健康或紓發情緒
,來到高中學園操場慢跑。三四十幾的男女,在操場一圈一圈從原點到原點的移動,看
著周圍學生談笑,他們悶著頭往前,最後記下自己回到原位幾次,跑了幾圈。他們會看
見長椅上一男一女耳鬢廝磨的樣子嗎?操場中央草叢裡練習棒球的人們,操場外對準牆
壁膠帶圓圈擊打網球的同學,排球場邊托球練習的社團成員,他們會注意到嗎?他們可
能彼此觀望,在眼神交會的一瞬間明白,這是過去,那是未來嗎?
瑜安有一天終於鬆口,他們在長椅上談了很久,偉曄在哭,「我不想拖累妳。」她
也想哭,卻只能止住眼淚,安慰崩潰的他。他們在圖書館樓梯底下的陰暗角落交換訊息
,決定分開。偉曄的圖書館座位清空,換了其他人,他們兩人都回到原本應有的成績。
事隔多年,同學會上,我們緬懷高中過往,我一直忍住不去問老師,是否知道她說
的那幾句話,會如此輕易的摧毀他們的戀情。我想老師知道。
高中每個禮拜有幾天中午,偉曄午睡時間五十分鐘會離開教室,上課鐘聲響起前趕
回來。他原本在第三類組,我們笑稱的「醫生夢想家」,幾次考試不佳後,偉曄開始有
憂鬱傾向,常下課去輔導室,一去就一節課。在幾次老師和父母調解下,他轉來我們班
,改掉這個習慣,但還是忍不住憂鬱的召喚,去輔導室那裡哭了一整個中午。
這些都是瑜安說的。他們分手後,有次我們一群人去學校附近羊肉爐店,說是慶祝
段考結束。聊天聊到一半,幾瓶啤酒之下,瑜安自己說起了他們交往的故事,「才兩個
禮拜,我第一次談只有兩個禮拜的戀愛。」她笑,「我剛和一個劈腿的男人分手,然後
又開始另一段只有兩個禮拜的戀情,雖然很傷心,可是聽起來怎麼那麼好笑。」
和想像中相反的是,瑜安的笑並不哀傷,也沒有故作豁達的誇張。露天羊肉爐我們
拿著紅塑膠碗竹筷吃飯,夾米血和金針菇,穿著制服未滿十八(差幾個月)喝下一瓶啤
酒,為了他人故事哀傷或憤怒,卻又發現當事人如此平淡。我曾經那麼喜歡他們兩人,
聽他們如何疼痛,在一起的時候是,分開亦然,而且全心全意沉浸在痛苦中,彷彿自己
就是痛苦的一部分。偉曄在朋友們推波助瀾之下,無可奈何的告白;也在老師一句話影
響中,決定分手。他回復以前習慣,又經常課堂消失,在輔導室一吐真言;那段時間,
瑜安下課和放學時陪在他身邊(當然不是兩人單獨),瑜安會告訴他,用各種方式暗示
:你看,我過得很好,沒有什麼影響,我們還是朋友。瑜安失去了上一場被劈腿的眼淚
,她控制的很好。
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偉曄沉溺在消沉裡,即使他仍如常說笑,卻不再掩飾什麼,人
們問他去了哪裡他就說,喔,輔導室啊。沒什麼心情有點遭,去看一下朋友,輔導老師
人很好啊。他專心的在感受悲傷,失去一段戀情的苦痛,認為壞事必將有報應,自我鞭
撻的陷入深淵。
大學後第一次的同學會,他沒來一直到大二,決定休學,過了一年退學,在一間保
險公司上班。瑜安大學在景觀設計系,參加多個比賽,時常和之後的男友在臉書上曬恩
愛。大三的同學會,他們都來了。我想在他們面前問老師的那個問題,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問偉曄在保險公司過的開心嗎?他說當然,就算偶爾遇到什麼事情他也知道過了就
好,以前就是太閒了。
我不相信,他的臉書上總是勵志短語,從不透露生活口風,除了在公司裡拿著物品
微笑的照片之外,再無其他。他一定遭遇了什麼事情,當然也一定程度的痛苦、悲傷、
憤怒過。
某種程度他也說的沒錯,但我相信更多的原因在於成長,還有他不能再那麼專心一
致的融入於痛苦中。生存的本能會大過一切,自己養活自己的第一天,一直到最後一天
,人們努力求生,因確實的繁忙、疲勞、計算,不再需要痛苦來印證自己。人們會在青
春期的孩子因為微小事務喊著痛,說著死亡的時候,笑或者甚至責罵他們將這些事情看
得太輕,同時想起以前幼稚的自己。
我曾經如此喜歡他們兩人,就像現在迷戀過往,不肯成長。每次回頭,都不願忘記
那個也在操場長椅上想像的男孩,他或她是怎麼輕吻的?他們坐在哪裡?感覺到底如何
?他們一定很開心吧。他們會一直在一起吧。他們分手後,我失魂落魄了一陣子,無法
想像這事可能發生,我不傷心,只是很憤恨,好像誰把重要的東西從我身上奪走。
我喜歡上的可能更是他們之間的夢,帥哥美女年輕活力,好人相愛,就像萬花筒折
射出各色光線。這就是我一直書寫青春的原因,我不肯放棄將萬花筒放下,即使我明白
那只是幾張色紙和玻璃組合,可是誰知道呢?這組合有無限可能,稍微翻轉就有其他面
目。
我持續這種近乎自瀆的書寫過程,一面感受自身窄小而痛苦,一面深陷這種痛苦中
無法自拔──極端的痛苦和極端的快樂往往是一樣的──我是米蟲、懦夫、懶鬼、酸民
、王八蛋。責備自己多麼簡單。
我只是很想、很想在那時候的操場說話。我曾回去學校過一次,綠色草皮在學校貼
出「禁止賤踏」標牌後依然低矮(沒人願意放棄切西瓜的機會),PU跑道邊緣已有些微
剝落,彼端體育館白色外牆裝飾彩繪染上塵泥,遠方燈火燦爛一如想像,黃昏從城市那
裡落下,橘紅色逐漸淡去,灰藍色的天空顯露,團狀雲夾雜飛機起落白煙絲,抬起頭就
能看見。可是,我該說什麼呢?我想說話的人,早已經不再了。比死亡更殘酷的是,他
們還會出現在你的生活,但完全不同了。我不願一人留在原地。有時候還能看見過去自
己習慣的痕跡出現,我抗拒這些動作和想法,不停反覆練習另一種姿態,想辦法不要成
為一個成長的失敗品。
這些就是我唯一能做的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