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北京夜晚，零下十五度，穿束完整站在校門口，等待談不上認識的她。一句「一起吃飯吧」，讓兩個說不過五句話的人，一同搭上了出租車奔向夜色盡頭。當我說，吃什麼？她說，我都吃，有酒喝更好了。仰起和她嘴角弧度相仿的笑容，出租車行駛至離校不遠的酒吧，她點了杯苦艾酒，笑眼看著我眼前的七支生啤。
那麼不一樣的人，如此迥異的靈魂。當她談起沙特，眼裡都是不屑，「刷存在感的傻子」，我噗嗤一笑，在酒杯中加了兩顆冰塊，聽聞難得有共鳴的哲學家被如此diss，一種伴隨樂趣的無奈油然而生。談國家、社會，大國子民乃至於小島百姓，婚姻愛情以及人生價值的追尋，我們的答案都像光譜兩端。當我說，結婚多好，我的好友說過，我人生的每場婚禮他都要參加。她挑了眉，喝了口我的Long Island，每場？都參加沒意思，都得包禮金才有意思。而後我笑了，還來不及回話，她又說，妳好瘋，喝那麼甜的酒。
是真的好瘋。
當了大半輩子的異性戀，卻總望著她淡然的眼眸出神，這個人空得像無靈魂的軀殼。當她滿臉不介意說，我並不想談戀愛，感情對我來說只是secondary的需求。一不小心翻了個白眼，被她瞬間攫獲。我說，妳過去的女友們可理解妳？她不置可否，說了句，我人生沒在追求被理解，漂亮就好。我又翻了個白眼，這次顯得光明正大。與她的話不投機，卻毫無間斷談了七個小時，談人生、談哲學，幾度在她滔滔不絕講述之際，我都想打斷她，說句：閉嘴，別談了，我們來談個戀愛。
總該談個戀愛。
「妳這個bisexual。」忘了談到什麼，她如是說。聞言，我幾乎運氣不穩把菸吐在她臉上。這個帽子是她扣上的，雖不反對，卻也不急著告訴她，一切實在因妳而起。深夜的北京，冷得讓人直打哆嗦，兩個人沒有理由的捨棄出租車，選擇步行三公里路回校。七個小時說不上合拍的交流，就像一場不怎麼盡興的約砲，我想這就是我們最後的緣分。她來回防衛、喜愛裝無所謂，我直視她佯裝下的慾謀，卻也沒有力氣追逐探尋。
什麼溫柔守護、消融武裝，早就不是28歲老妹的套路。仍舊愛她一頭藍髮，愛她將手套遞給我時與我短暫的十指交扣，愛她滿口胡言下膨脹的寂寞。可惜我不是傻傻墜入漩渦的阿黛兒，她也不是喜歡沙特的艾瑪。我們之間的緣分，大概就只夠這樣。
宿舍樓下看著她的背影，尋求儀式感使然，我喚了她的名字，來個擁抱吧，做個ending。安慰獎總好過什麼都沒有。抱完轉身、抱完上樓，將她留在我這的打火機丟上書桌，閉上雙眼，腦海盡是她揮之不去的笑容。
我們不再說話。
即便是課堂上一週兩次的相遇，毫無對視、沒有交集。像那七小時的交會只是一場意外，像兩個人誤入了地雷餐館、誤食一餐沒有記憶點的飯。不是沒想過做朋友的可能，哪怕只是在下課後走向她，說聲，欸借個火，都應該不大困難。卻分不清是捍衛自尊抑或壓抑，在難得的對視時，我冷眼頷首、她向我舉起了手，表情盡是淡漠。
「妳們怎麼搞得像分手？」友人疑惑，我更疑惑。
最後一次見她，那是最後一次上課。畫上濃艷妝容，儘管什麼都沒發生，總該暗自做個範式性的告別。一進教室，她一反常態，坐到了我身旁的位置。略過她的視線，我在她右方空兩格的座位坐下，直視前方，裝高冷、我擅長。最後的最後，哪怕就在這樣的沈默中度過，也算是對過去兩個月的心動足以交代。意識在老師講課的話語中穿梭飄忽，恍神之際，盡彌留在她的側影。
下課鐘響，她率先背起背包，大步離去。啞然失笑，一切竟就這樣結束了。談不上多麽失落，更多一點是如釋重負的放鬆。親眼看見緣分劃下終點，也是難得的完整。收整桌面，步履輕盈，一種失望與舒心交雜的情緒溢散，一步一步走出教學大樓，只想回寢室好好睡場大覺，將腦中她的名字按下delete。
一出教學大樓，卻瞥見她在角落抽著煙。原想面無表情走過，卻是一不小心的四目交接。她看著我、我掏出了香煙，點火之際，看見她一步步走近。
她看著前方，我垂下眼簾，而她說：「我還欠妳一次酒。」聞言，我便笑了。「我後天回台灣，等我回來再說吧。」
「是嗎？」她終於將眼神定到了我身上。「明天？」
「明天考試。」我並不想如是拒絕，怎料對她說出口的每句話，在在都隔開了距離。
「那現在，妳去哪？」難得她不再淡漠，口氣轉為急切，急切地足以消融我的防衛。
彷彿聽見勝利鐘聲響起，我終於還是在精神上熬過了妳。
「妳去哪，我就去。」
仰起嘴角，和她一致的弧度。冰山裂出縫隙，殼內長出枝枒。我不介意再和她多談七個小時、十四個小時，談國家也好、談社會也行，談個戀愛？那更適合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