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episode.cc/read/jennylin1553/AsWriter
1
我一直覺得,能夠寫作是上天給我很棒的一份禮物。並不一定是真的寫
得多好,但是書寫文句本質上就是很好的事,沈浸在其中,是少數我真正喜
歡自己的時刻。
我自小寡言,聽說很晚才學會開口說話,直接跳過牙牙學語,出口成
句,也不知是真是假。對小時候的印象不深,除了幼稚園跟人家互捏臉打
架、住在學校隔壁卻天天遲到之外,說真的想不起來太多事,就連曾經被哪
個小男生喜歡過也毫無印象,隨便家人怎麼虛構記憶都行。
但我記得我喜歡看書。家裡有很多繪本,像是可愛溫馨的《十四隻老
鼠》系列、讀起來像恐怖故事的《方眼男孩》,還有我最喜歡的《森林裡的
迷藏王》;也有圖文故事叢書,多是經典童話和寓言故事。這些兒童讀物都
很貼心地在文字旁邊標註注音符號,所以就算遇上不認識的字,唸出來以後
也能夠很容易讀懂,藉機自學了不少生字。
小時候的娛樂除了卡通頻道跟戲說台灣之外,大部分就是書了。上了國
小,圖書室就在教室同一條走廊,我偶爾會鑽進去看書,還會寫寫簡單的讀
後感。比起每個人生命裡都存在的那麼幾隻書蟲們,我對書的需求程度不致
成癮,大約就是會被旁人消遣為文青的假文青程度,但我不是很在乎。相較
起純粹閱讀,我發覺自己更喜歡寫。
當我試圖回想起點,卻發現再也找不到確切的時間切面。國小的我因為
讀了唐詩三百首,很愛假鬼假怪地作詩,會在家人出去吃鐵板燒的時候作推
敲狀,不好好吃飯而在那邊填詞對仄,甚至試圖投稿到報紙上,現在想想還
真是人小鬼大。
印象很深刻的是,國小中年級時我和Y一同寫詩投稿,她寫現代詩,我
寫絕句,最後是她的小短詩獲刊,還拿到了稿酬。我不曉得當初有沒有表達
出來,但其實心裡嫉妒得要死,覺得我寫的詩明明更厲害,為什麼竟然是她
那幾行稚嫩的散句刊登了。時至今日我早忘了當初自己投稿的是什麼內容,
卻仍記得她詩的最後,寫的大約是:「/綻放出一個/小小的我。」
很後來我才明白,那是個意象,而這個意象盤桓在我心上久久不去。
和Y一直到國中都還保持著聯繫,升上高中以後便甚少往來,所以我也
無從得知後來她有沒有繼續寫詩,或者寫作。我想她有著天生的詩意,但或
許並不是每個有詩意的人最後都會成為詩人,人生的旅途那麼長,我們都走
得磕磕碰碰,誰也不曉得最終會磨成什麼樣的形狀。
或許是在那次投稿失利以後,我不再把創作的重心放在詩上。同一時
期,我開始大量閱讀租書店的小說,以及方興起的網路文學。那個時候我讀
了不少綠痕的《陰陽》系列作品,以及蝴蝶的《禁咒師》,同時還有藤井樹
《有個女孩叫Feeling》、《B棟11樓》、痞子蔡《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等等
偏向都會愛情的小說,細數起來根本時代的眼淚。就這麼讀著讀著,然後有
一天,像是飽和,需要以某種方式增加溶解度,我開始提筆寫下小腦袋瓜裡
產生的故事。
我人生第一篇完整有頭有尾的故事,是寫在國小計算紙上的,薄薄一
張,光能輕易透過去的那種紙質;我用稍嫌羞澀的字跡,用鉛筆一筆一畫把
故事的輪廓謄出來,每節下課都坐在位子上努力地寫。那篇全文五千多字的
小說,其實是在線上遊戲《魔力寶貝》世界觀底下衍生出來的創作,那時不
曉得哪來的勇氣,寫完以後還拿給班上的實習老師讀,回想起來恥力實在很
夠。至今我仍非常感謝那位年輕的實習老師,她不僅仔細讀完我的黑歷史,
還給了我很正面的回饋,鼓勵我持續創作下去——天曉得這要多昧著良心才
說得出口,但這樣的肯定卻給了我異常強大的力量。
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我相信自己是能夠寫作的人。
能夠寫作。寫作是需要資格的嗎?我想這是寫作之所以獨特的地方,基
本上只要識字,只要能夠把語言轉化成文字,把想傳遞的訊息寫出來,就可
稱之為寫作。寫作的門檻不高,但是要成為一名能夠寫作的人,卻不是那麼
容易的事,想來也真是弔詭。
2
我在國小高年級的時候,完成了第一篇中篇小說,寫了整整三分之二本
筆記本。這篇作品對我而言很有紀念意義,雖然處處可見其他作品的影子,
但嚴格意義上它仍可以看作是原創,只是致敬成分有點過於濃厚。故事的開
頭跟紫靜《想念的季節》有八七分像,那時讀完了深受故事裡引用的徐志摩
觸動:「順著我的指頭看/那天邊一小星的藍/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快上這輕快的小艇/走到那理想的天庭/戀愛,
歡欣,自由——辭別了人間,永遠!」從此對天人永隔的感情產生莫名的情
愫,覺得極淒楚卻極美。
寫著寫著,期間又讀了朋友送我的《幻城》,郭敬明筆下的冰與火之歌
整個席捲我的人生,於是我寫到一半的小說突然一個畫風丕變,從一個青春
穿越戀愛劇,變成層層陰謀與權力鬥爭的史詩級悲劇,簡言之就是每個重要
角色都死光光,幾年後重讀真是覺得又矯情又好笑。但如果考慮到當時的年
紀,卻也覺得頗為可愛,甚至訝異十歲左右的思考能力已經遠超想像的複
雜。
我最初最初的讀者群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養成的。我從小就很內向,不
太懂得怎麼主動交朋友,但很幸運的是身旁總環繞著可愛又善良的人,他們
會在下課的時候聚到我桌邊,看我趴在桌上慢慢寫字。故事完結的時候,筆
記本在同學之間傳閱,他們喳呼著要我繼續寫下一個故事,我甚至為此獲得
了一本嶄新的筆記本作為生日禮物。那時候我第一次嚐到身為作者的愉悅,
信心滿滿,覺得這輩子大概會就這樣一直一直寫下去,讓我的朋友能一直讀
到精彩好看的故事。
我想我是個能夠寫作的人,寫作讓我與這世界產生了聯結。
升上國中,我除了開始用電腦寫長篇小說外,也持續用手寫的方式在補
習班發的免費筆記本上創作中等長度的小說。那時候我的長篇奇幻小說深受
水泉的《風動鳴》影響,後來又跌入紅極一時的《1/2王子》坑;於是揉合
了御我的輕快搞笑風格與原本我小說裡的角色,我利用轉世輪迴寫了一篇現
代版校園戀愛故事,沒想到在班上卻也捕獲了幾位天真純良的讀者,天天癡
癡敲碗等待我寫出新的篇章。這麼說起來,我身旁真是充滿了讀者屬性的朋
友,又或者說,是這些人懂得文字是我與外界溝通的方式,於是才成為了我
的朋友。
寫到這裡,我突然很想念他們,這群我在高中以後就逐漸斷了聯繫的人
們。
高中三年,我幾乎等於放棄了寫作;或者更精確一點說,我中止的是小
說創作,因為我仍寫網誌,也寫作文。然而至今我仍沒辦法好好回顧我高中
三年的人生,縱使試圖在創作裡一點一滴塞入有關高中的記憶,潛意識卻拒
絕呈現真實的樣貌。有些記憶和情緒纏繞在一起,纏得久了便繞過形成記憶
的海馬迴,神經元一放電就喚醒當下過於濃烈的情緒,毫無來由地刺激淚
腺。我不太懂得口頭溝通,於是那三年間我維持緘默,世界於我是觸手不及
的存在。
諷刺的是,要是沒有這段停止創作的日子,或者我後來根本不會繼續寫
作。
後來我上了大學,一頭栽進了經典文學之海,沒溺斃已經阿彌陀佛了,
遑論重拾創作。要求一個整整三年中止寫作的人,在面對諸多文學大家的同
時也持續書寫自己的故事,遠比想像中還要殘忍。經歷了高中這個階段,我
變得極度不喜歡自己,比過去任何一個時期都感到自卑,而這樣的自厭傾向
一直延續到大學,沒有任何契機帶來改變。
雖然曾經對我如此重要的寫作擱淺了,我卻在大學時期逐漸學會怎麼像
一般人一樣,用面對面的口語交流來溝通。我發現,真的努力去嘗試改變是
有用的,我有顯著的進步;我不再在開口之前先在腦中擬好完整的句子,開
始能適應話說到一半被打斷、再找到正確的時機接下去講話。有點辛苦,但
是值得,我對自己說,此後我再也毋須憑藉文字來與世界溝通,也沒有理由
非得要重拾寫作的習慣,或許我一直以來都誤以為我是個能夠寫作的人。
就當我快要遺忘寫作,開始覺得雖然遲緩,但我總算也長成了有完整溝
通能力的大人時,光闖進我的生命。時間很短,相較起我不再寫作的日子,
實在太短了,但他走了進來,拾起我遺落在身後的陳舊筆記本,泛黃的扉頁
上有著我已不太認得的稚嫩筆跡,然後他說,能夠讀到我的文字,他感到非
常感激。
是他讓我重新相信,我終究是個能夠寫作的人;也是在他離開以後,我
重新開始寫作。縱使性質與風格已經與年少時迥然不同,少了點幻想,多了
點現實,但我知道每一次書寫都反映著我經歷過的生命。在《孤單的世界》
裡思考人孤獨活下去的理由,在《光與貓頭鷹》中紀錄兩個成長背景殊異的
人如何交錯走過彼此的人生,在《刻進掌心裡》寫環境與性別議題,在《盜
命之眼》中側寫三一八學運海內外的台灣學生守護民主的努力。
這次,我想真正成為一個能夠寫作的人。
3
寫作永遠是誠實的,文字無法說謊,寫作之人將自己埋得再深,無論文
體是虛是實,敏銳的讀者永遠能夠從中拼湊出作者的意圖。寫作是動詞,需
要一個主詞來實現,一個能夠寫作的人是願意冒著思想被檢驗的風險,以一
定程度的自我揭露為代價,持續與讀者與世界對話的人。
每個人都有立場,都有獨特觀看與評判世界的角度,但是同樣有選擇沈
默的自由,在民主的社會尤是。所以我真心欣賞所有持續不懈在書寫的人,
因為每一次創作,都是一次思想的展演;將必然有所侷限的思想暴露在公眾
之下,受不同立場的讀者評斷、詮釋,以強韌的心智、溫和的姿態去接納所
有回應。
縱使知道可能受傷,但我們依舊一次次書寫,一次次將自己的價值觀結
晶成文。因為我們知道在受到不同立場的利刃劃傷時,同樣會有一群信仰相
同價值的人,願意站在身側,給予我們支持,即便多數時候那是沈默而不可
見的力量。
這是民主最美好的地方,而現在的台灣正是這樣的好地方。
寫作之人所追求的,無非是思想上的自由,得以無所顧忌表態與批判的
自由,無論這樣的自由是以虛構的小說或者真實的散文實現,都是一樣。然
而,一旦這樣的自由受到壓迫,受到威脅,我們的寫作永遠不可能完整。
我們為什麼而寫?
你為什麼而寫?
任何寫作的人,任何一個真正能夠寫作的人,都應該要明白,思想與意
見表達自由的價值所在。寫作反映了我們作為人最根本的存在,就是思考,
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完全與你相同的、獨一無二的思考。你的寫作主題可以不
用非得對社會議題有所關懷,因為寫作之人的成長環境、認同的價值,自然
會在書寫當中流露出來,藏也藏不了。
這表示什麼?要是有一天,政府開始限縮人民的言論自由,開始審查網
路平台上的用字遣詞,甚至開始從作品當中檢視、聯想是否有任何不利於當
局的元素,所有寫作的人就必須得面臨這個抉擇:永遠提心吊膽地自我審
查,或者做好即使被請去喝茶也沒有關係的準備。
你說台灣是民主的國家,不可能發生這種荒唐事。
事實上已經在逐步發生了,香港的《逃犯條例》(亦稱送中條例)一旦
通過,此後過境香港的台灣人,都有可能因為在網路上公開發表過支持中國
民主的言論,被引渡到中國審判。
那麼,不要在政治上表態就好了,安安靜靜地寫作,不好嗎?
隨著中國與台灣的關係愈來愈緊張,看著一國兩制的香港,逐漸被逼得
退無可退,一直以來在中共武力威脅之下的我們,真的還能天真地說,現況
維持下去就好了嗎?
我不是政治人物,只是個寫作的人,而我一直也只有這樣甚至顯得卑微
的心願,就是能夠在未來持續書寫我所認識的台灣,民主、自由而美好的台
灣。而不用在每次貼出一篇新的文章時,都要接到家人的關切,要我收斂
點、要我小心用詞。
我只是真心想著,作為一名寫作的人,怎麼能夠不在乎我們得來不易的
自由。
任何人都可以不在乎,但絕不是寫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