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父親都會做早餐，還有用在好市多買的咖啡豆煮咖啡，有時候他會問今天咖啡怎麼樣，
會太苦還是太澀，但其實是都已經很好喝了，我只是在雞蛋裡挑骨頭而已。說來也好笑，家
裡最不會做菜的是母親（有辦法把廚房炸掉那種），但是每次家裡三餐都是她開菜單，父親
就照著母親口中說的做，所以常常會鬧出比如說要做蔥蛋，母親就只拿蔥跟蛋出來；或是父
親問說魚要怎麼煮，母親說要清蒸或水煮，但忽略了其實水煮的魚跟水煮魚是兩道完全不同
概念的料理。但即使如此，母親也還是常被周圍親朋好友虧說，連煮泡麵都可以煮爛卻有辦
法說的一口好菜？而且她顯然也非常地引以為傲。
兩天前，也就是星期六，因為不用趕著去上班，大家也起的比較晚，大概十點十一點才起床
，再加上母親之前又從家裡挖出了不知哪來的熱壓吐司機，嚷嚷著說買了這個結果只用那麼
一次之類的話，於是就叫父親進廚房，拿前幾天在好市多買的火腿做熱壓吐司當早午餐。夫
妻倆有點意見不合在廚房吵，而我在前面客廳這樣默默聽著，一個說要留某些食材等等可以
做午餐，一個則認為早午餐就是早餐和午餐的混合，就不用再吃午餐之類的。做了獨生子二
十餘年，面對父母不和時我就是三不政策，不關心、不介入、不站邊，所以當母親氣沖沖地
走到客廳坐著的時候，我什麼也沒說。學習在對的時候安靜是學了二十幾年仍無法學會的課
題，但至少我確定此時的我做的選擇是正確的。
一大早客廳就開著鵝黃色的日光燈，外頭陰陰的，廚房時不時會飄來熱壓土司的烘烤香，還
有黑咖啡沸騰的氣泡聲。電視上播著國家地理頻道的原創影集，節目講的是北美英國殖民時
期的故事。其實我覺得很難看，但我也不知道還有哪台好看的了。於是我看了一眼母親，我
知道她一定暗自不爽，但我還是保持沈默，繼續回過頭無神地盯著電視。
「土地什麼的不重要，能在一起長長久久才是最重要的。」母親重複著電視上的台詞。
似乎是那句台詞還有剛剛的事情讓母親想到了什麼，開始跟我聊起乾媽們的故事。
我有三個乾媽。一直到最近才知道，原來要認乾爸乾媽要有正式的程序，所以雖然說是乾媽
，其實也就是母親的三個最要好的朋友而已，我也總是奇怪他們四個現在幾乎都不怎麼見面
跟聯絡了，或許是因為各自忙事業，或是忙於家庭，疏於聯絡，我並不清楚，但因為這也是
屬於母親自己的生活，我也不會去主動過問這件事。
她們四個都是在同一間公司工作認識的，而且好像因為是外商公司（我不確定），四個都喝
過洋墨水，也都很厭惡當時台灣性別不平等的社會風氣，所以彼此很合得來。據說，在我還
沒出生時，她們四個人會一起在家打麻將（但其實都打很爛）而父親會在廚房做小菜跟泡茶
給他們喝，家裡時常是充滿著很快樂的氣氛。
我其實對大乾媽沒什麼印象，對她的記憶還停留在五六歲的時候，只依稀記得她是一個比起
其他三個還要再更洋派的人，現在長居在美國的樣子，但也就僅僅止於此而已。母親那天才
說，她不是自己想要待在美國，而是回不來了。
約略在我國中的時候，某天晚上，母親就突然接到大乾媽的電話，才正開心地想著許久沒聯
絡，要跟大乾媽好好聊上一輪。
「我要到美國了。我覺得這個男人值得我過上一輩子。明天就走。」
大乾媽這麼說著。聊了一下才知道，原來這個男的是個孤兒，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一路奮
鬥到國外唸書，回台灣之後認識了大乾媽，兩個一見鐘情，接著就跟著他到美國矽谷工作。
母親認為，我大乾媽不會是這麼衝動的一個人，只是當時也急欲想離開不斷纏著自己要錢的
媽媽跟那個不成材的弟弟，也或許再加上一時被愛情沖昏了頭，便一心想著往美國衝。而母
親只能祝福。
好景不常，蜜月期持續不久，或許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蜜月期，幾年後母親再跟大乾媽在臉書
連絡上時，大乾媽跟母親說她已經回不了台灣了，因為她丈夫把她的護照跟居留證藏起來，
也不準她跟朋友見面，連二乾媽出差順便到美國洛杉磯找她都不被允許。
我想起拉岡的Schema L，這位從小失去雙親，我們從來不曾謀面的乾媽丈夫，因為從小父母
親的缺席，內心的分離焦慮衝破了與理智的平衡，害怕著大乾媽哪天也會像小時候自己的父
母親一樣，什麼話也沒留下就離開，才會做出如此舉動吧！
母親說，他與大乾媽的最後一次聯絡，是在我高中時，有幸可以到達拉斯交換兩週，途中會
在洛杉磯轉機。「誒你乾兒子要去美國洛杉磯轉機，你如果有空的話可以去看看他！」母親
說。我大乾媽才回說，她現在完全是被軟禁的狀態，即使很想見我，可是心有餘力不足。而
自此之後兩人就再也沒聯絡了。
二乾媽則是丈夫外遇，就毅然決然地離婚了，現在似乎是某集團副總（還是總經理？），總
而言之就是毫無疑問的職業女強人。
三個乾媽裡面我最有印象的就是小乾媽。
母親說，小乾媽從小就被算命師說天生勞碌命，未來絕對嫁不到一個好老公，而相比之下她
妹妹則是會嫁入豪門，幸福美滿，所以小乾媽從小就一直被虧待（真的要遠離算命）某天在
職場上碰到了一位中東男人，兩人也是漸漸與彼此墜入愛河，想著即使對方看起來沒什麼錢
也沒有關係，她喜歡與對方在一起時的自己。後來也是過了兩三年，小乾媽突然就跟母親說
她明天要去巴基斯坦結婚了（這群人都喜歡先斬後奏的嗎？難怪是朋友。）母親笑著跟我說
，小乾媽回來台灣時一臉驚訝地對其他三個人大叫：「他是巴基斯坦的貴族啊！第一次看到
全是黃金的餐具啊啊啊！」幸好小乾媽的老公很喜歡台灣，也執意要回來台灣住。
雖然還是要背可蘭經、過齋戒月、自己與女兒平時也要戴頭巾。乍看之下好像也很辛苦，但
至少母親也沒聽到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在二乾媽身上，最後據說小乾媽的爸爸也有跟小乾
媽道歉。有時候在好市多或是家樂福也都會偶遇，本人自己覺得幸福，那就足夠了。他們兒
子女兒似乎還是我國中的學弟妹呢。我也去過他們家，他們家的餐具真的是用黃金做的啊啊
啊啊！
話說至此，母親說她前幾天有看到一則新聞，是說有一對年輕夫妻去挑結婚戒指，兩個人都
沒什麼錢，那位老公就問店員是否有三千元的戒指。店員一聽，立刻當著老公的面跟那位老
婆回酸說：「這男的只願意買三千元的戒指給妳耶，這麼摳門你也要？你們的承諾就值三千
元嗎？」也很多網友回應，只買三千元的戒指給你，不值得。
「你也知道，我跟你老爸根本沒有結婚戒指，只有當時在西門町路邊攤買的對戒。」
以前母親跟父親還是男女朋友，一起住在台北的時候，她33歲，父親才27，而祖父母還沒有
接受我媽，像羅密歐與茱麗葉一樣，那時也是兩個都沒什麼錢，想著或許結婚不是什麼人生
中必要的事，只不過是一張契約束縛著兩人的生活，那還不如像當時那樣一起快快樂樂地住
在一起，現在能過一天就過一天，只要跟彼此在一起就好了。也心想如果最後沒了感情就好
聚好散，當作對方是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過客吧。母親當時這麼說著。
祖父母終於答應，當時母親最後選擇的並不是婚戒，而是在國父紀念館附近一家知名設計師
品牌的手環。本來也不期待父親會真的買給她，因為畢竟價格不菲，父親又是一個特別小氣
的人。但母親說，她永遠記得那時候的情景，因為想忘也忘不了。
「他眉頭連皺一下都沒有，立刻說沒問題，當時的我馬上就知道，一個這麼摳的人願意買這
麼貴的手環給我，是一個只希望我能過得開心的人。」
母親說，那位年輕的妻子在文章的最後寫道，重要的從來都不是戒指，更不是戒指本身的價
值，而是兩人如何看待彼此感情，像剛剛影集上講的，土地什麼的不重要，沒有也沒關係，
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長長久久就好。母親說，他跟父親先前提到這件事。父親很開心，說：「
你還記得這件事喔？」
「對啊，所以我每次不爽的時候都會想這件事。」
我想到一部我們家都很喜歡的韓劇，叫「今生是第一次」，沒有了韓式傳統的煽情與矯揉造
作，探討的是很多現代關於結婚與愛情的思考，其中很多觀念都跟我父母年輕時不謀而合，
所以這齣韓劇很合我們的口味。而裡面有一幕，女主角問她媽媽說，當時帶著十歲的自己跟
弟弟離家出走跑回娘家的媽媽為什麼不離婚，她媽媽說，當然有啊，只是有時候看著你爸熟
睡的樣子，就覺得不如再一起走一輩子吧，知道如果自己離開了，你爸還是會永遠待在自己
內心的某個角落吧。
「每個人的人生都差不多，不相上下，只不過要保管好自己的星星兜，這才是最重要的。差
不多的人生當中，時而也會有閃閃發光的事情，所以你要留意去抓住它，好好裝在自己的星
星兜裡。這樣等你以後累了煩了，可以拿出來看看你的那些星星，就能度過艱難的時光。」
這時我回過神才想到他們剛剛才在為早午餐的事情意見不合。父親已經做好熱壓吐司跟咖啡
拿來客廳了。吃著吃著，母親若無其事地閒聊，好像剛剛沒有不爽一樣。
「所以你剛剛是說生菜跟火腿要拿來做沙拉可以午餐吃，然後拿起司還有烤豬肉來做三明治
嗎？」父親突然這麼說著。
「對啊。」
「好啦，我下次會多注意的。」
這時我才看到母親露出了真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