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同母異父的哥哥，二哥在青春期時發病，是思覺失調，那時我很怕他。
當晚他打了我爸媽，媽媽跑不走，父親與我鎖在房裡，不敢出門，後來警察把他帶走了。
我永遠記得，家裡當時被他砸得狗爛，我的玩具全部身首異處，母親全身是血跪在地上，
痛哭失聲。
二哥住在遠方的療養機構多年，至今20年了。
為什麼我怕他？因為他的病與人，讓我有了不太愉快的童年，他會與空氣對話，有很多奇
特的朋友，會對我說，他的朋友跟他講：「都是因為弟弟，爸媽才不愛你。」經他轉述，
兒時有好幾次，他想要殺了我。
有次我睡醒，朦朧裡見到他抱著我，好緊好緊，直到我嚥出一口氣，他才把我放開。我以
為他愛我，真的。
他說他愛我，但更希望我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好像懂他在說什麼，因為我怕了他，所
以後來試著瞭解他。
他說當時我出生了以後，全家人的關愛都到了我身上，大哥成績優秀，他比上不足，比下
又不夠，在學校又被排擠，過得很孤獨，很疲憊。他的「朋友們」也是在當時出現的。這
些事我也是近年才試著去聽。
還記得小時候他好幾次偷跑回家，我跟著爸媽在外流浪，借住在他們朋友家裡，怕被他找
到，那種躲躲藏藏的感覺，彷彿在隱瞞什麼身世之謎。有次他回來時，窩在他房間裡睡覺
，媽媽跟我說「不要講話」，隨即把我帶走。
我看著他房裡有光，光曬著他的身體，身體隨著呼吸起伏，左翻右轉地，像一頭不安的野
獸。
某個瞬間，我以為他偷瞄我，他醒來了是不是會生氣？我怕他生氣，因為我見過，他是不
會放過我的。那種餘悸，多年來我未曾忘過。
做為他的家人，父親、母親、大哥，提到他的時候，總是複雜的，或不肯說，或不願想，
或傷心，或心煩。我們各有各的情緒，也各有各的擔憂。這都是無庸置疑的，活生生的現
實。
鮮少愛、寬恕與包容，多是恐懼、怨嘆與憎恨。但他仍然是我的家人，母親、大哥老了以
後，會換我照顧他，我會給他錢，會聽他說他在醫院又找到了什麼工作，又放棄了什麼工
作。最近領了多少「加班費」，又偷偷喝了什麼酒。
我會罵他，不可以在醫院喝酒！被關到急性病房怎麼辦！社工又要頭大了！怎麼可以！
事實上，除了給錢，有很多事是我成年後開始做的。會無奈，也會累，但我想我年長的家
人們更累，也更無奈才是。
二哥狀況穩定後，每年過年時還是會回家，我都會帶他去買新衣、買新鞋，他都會跟我聊
天，我其實覺得滿好的。父親去世前有同我說，二哥要好好對待，我也有記在心裡。我想
，父親也有著愧疚吧。
當時母親改嫁，有段小故事。在母親的前夫去世後，因為她前夫的朋友覺得，女人家養不
起孩子，於是兩個哥哥，曾被那些朋友送去陽明山的華興育幼院，在爸爸娶了她後，才把
孩子接回來養育。
二哥從不肯讓爸爸牽他的手，在父母新婚時，也不肯出房門。爸爸說，他明白二哥討厭自
己，但自己一定要養育他成人。
二哥老了，我在多年以前跟他比腕力，早就贏過了他，他不再那麼可怕，反而讓我每每看
著他，都覺得他的生命力越來越衰弱。
長年服藥、酗酒、吸菸、缺乏運動，讓他的青春以更快的速度在損耗。我都看在眼裡。
心裡的這個人，噢不，有時候我覺得他是一頭被豢養著的獸，曾想把我抹去，我也想把他
抹去的獸。
如今老了，這能不讓人感嘆嗎？我覺得會，而且是很深的，很深的嘆息。
昨天聽見他與媽媽通話，媽媽手機永遠開擴音講話。
「媽媽，母親節快樂」、「好啦！工作要做啦，好好照顧自己就好啦！不用祝我快樂啦」
、「好，媽媽母親節快樂」
還是一樣會在心裡微笑，二哥還是很黏媽媽，很需要家的溫暖，我懂。
我對他有愛，有怕，還有著期待，還是會希望他身體健康。但更多的現實是，他是我哥，
我要照顧他，在害怕之外，我也要反過來保護他。
例如，我帶他買衣服、辦手機，店員會笑他，會想騙他，我要讓他免於受騙，要跟店員講
清楚。他有次被賣了高額的月費，根本負擔不起，我就打過去通訊行理論，說他們詐欺。
這都是發生在我過去、現在，血淋淋的現實。
我只是想說，很多時候，我們看見的是疾病，而不是人。人需要愛，會匱乏、會受傷、會
痛苦、會感傷。
人比病還要沉重，人比病更寫實，病可以治療，但人需要的遠比治療還要多，還要滿。
「疾病」不會是第一序的，被拿來討論的事，疾病是人心中最隱晦的地方。
我們往往看見表面的意思，而忽視更裡頭的，或是它之外的，更要緊的東西。
我們討論疾病時，更重要的是內省，是關照自己，因為眾生皆病，皆有昏晦不明之處，疾
病更像是鏡子，往往照出自己沒看見過的樣子。
一如我哥，他的病照出了我。我恨他、我怕他，以前的我對他而言，或許是該死的雜種。
可是我想愛他。
因為我漸漸懂了他，他沒有錯。或是病這件事，不是件錯的事。
我是懂了，才想愛他的，我一無所知的時候，只有怕而已。
這是真的。
2021/5/9
寫於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