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這個世人看到的是一個冷血、該死、無惡不做,應該要早點去死的孩子,
而他也真的去死了。
這個世界有時候讓人絕望的是,無論再怎麼想保持一種平靜的心情,也還是能
被一些真實發生的事件摧毀,看多了或接觸多了這些事情之後,往往很難認為
這是一場真的值得存活的人生、這是一個值得讚嘆的世界。
憂傷和憤怒太容易蓋過所有美好的,書寫的意義只是為了記得,或者嘗試在意
識到自己正站在懸崖的時刻,很難交付這份沉重給別人的時候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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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是個安靜、沉默甚至有些內向懦弱的孩子,但後來卻成了展現在世人面
前一個青面獠牙、被唾罵、甚至我相信有很多受害人家屬深惡痛絕的變態傷害
者。
真相的脈絡在很多社會事件裡並不重要,在法律上也是,這某種程度跟處理內
心者和處理家庭與成長問題的社工們期待的背道而馳;事實上對於時常無助卻
要撐出一份堅強內心的這群人而言,常常是多次傷害。
反覆地在各種制度下學會放開,Let go,好簡單的一句話,但解決不了內心的
惆悵和唏噓,因為明白這世界和制度以及只看單一事件的人們並不在意歷程,
法律判決也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那也許就是我認為穿著一件黑袍也絲毫不值
得神氣的原因,法律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多數時候只是解決了一時的情緒
失控。
那孩子知道,而,那孩子知道,因為他活在一個家人低調到甚至不願意出面為
他說任何一句話的家庭,從小到大都是、一直以來都是。
他是活在在人人稱羨的父母與手足之間的孤兒,他誤以為冷漠與接受家人要求
他認知的一切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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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陳述著自己的父親,眼神裡充滿平靜但眼淚不停地留下;甚至停下來拍桌試
著警告我,他並不是害怕或懦弱,他只是一定有病所以眼淚無法停止,他反覆
地說著自己的父親是個好父親,父親對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
七歲那一年,有一天他嘗試要替媽媽關掉瓦斯爐上已經燒開開水的火源被爸爸
發現,當時他的身高得踮著腳很勉強才構得到開關,父親並沒有發怒,只是異
常嚴肅地告訴他
你如果做了這件事,你要受的傷害很可能不比我承受的小。
所以永遠不要再做這樣的事,等到你長大再做這些事情。
接著他的父親拿出一條皮帶,要他把褲子脫了然後開始反覆地鞭打他,直到他
皮開肉綻,上學的時候還被老師關心了,同學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但他從此
沒有再嘗試做危險的事,他甚至害怕做那些充滿探險式的事,他害怕被父親責
怪。
國中開始,他開始注意到母親身上總有一些奇怪的傷痕,但母親永遠避重就輕
地轉開話題,有一天母親的姊妹到家裡來,他聽見母親跟阿姨的對話,知道了
母親長年受到父親的暴力而阿姨想要來把母親接走,但母親不肯。
有一天他從晚自習中提早回家,正好看見父親用拳頭狠狠地揍自己的母親,父
親停了下來,放開了母親,大聲喝斥他並要他回房間去,生性怯懦的他乖乖聽
話地走回房間,正在懊悔自己沒有去幫助母親的時候,房間的門開了,父親走
進來,要他把褲子脫了,又開始反覆的鞭打他,但這次,父親也把自己的褲子
脫了,進入了他的身體,他忍住疼痛但還是哭了出來,只聽見父親說
你就是一個膽小的孩子,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什麼事都不敢做,
我要讓你記得這個教訓,你必須變成一個男人。
接著他開始逃學,成績從中上的程度下滑但還是考上了學校,因為他知道只有
考上學校他才能離開家。他很自責沒有幫上母親,但他依然愛他的父親,所以
認為母親承受的痛苦都是自己不夠勇敢導致的。
反覆地、反覆地、反覆地,他被這樣的不斷自責與陰影壓抑著,忽然有一天他
的同學在軍訓課被教官罰交互蹲跳,只是這麼一個小小的事件觸發了他內心的
陰影,隔天他拿了一把棒球棍走進教官的辦公室,對教官猛打、也打傷了來制
止的許多老師,其中有一位老師因此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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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對於這件事的立場是:「尊重司法,該怎麼判就怎麼判!」
那孩子,也告訴所有跟他對話的人:「該死就讓我去死,否則有一天我會殺更
多人。」
也就別說受害人親友們期待的司法正義。
只有他的母親苦苦哀求大家原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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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殺死了自己。留下一張紙條在監獄裡給常來聽她說話的義工和社工
告訴我爸,我贏了,我才是有勇氣的男孩子。
如果可以,請幫我的母親離開那個家。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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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時常包裹著很讓人遺憾的事,而我們變成什麼,多數時刻也其實有很多
不為人知的脈絡。
我突然想起自己為何離家且鮮少回家,那個包裹著華麗而美好且充滿資源的家
本身,也是逼著我選擇「逃」且必須學會「懂得拯救自己」的原因,我深愛我
的原生家庭,同時也知道自己需要為了擁有未來這個理由離開它。
恨不會讓一切好一點,時間也不會,只個案例對我而言很重要,讓我明白一件事
有時候我們得原諒其他靜默的家人,
他們再碰到問題的時候也很無助迷惘,
並不知道怎麼處理、或怎麼解決家人和家人間的傷害。
需要被幫助的不只是直接受害者,
那些不曾作為的自責也可能變成內心的鬼,侵蝕著他們。
「堅持在一起」有時候確實是很愚蠢的事,不是所有的家人都值得。也許我也有
我生長歷程被養成的偏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