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火車旅行的古與今《火車大旅行》詹宏志序

作者: GoIce (去冰)   2017-10-27 16:40:45
火車旅行的古與今:我讀BBC的《火車大旅行》/詹宏志
火車旅行?如果你覺得乘坐火車去旅行是一種浪漫的事,或者此舉令你發思古之幽情,那
你一定是一位十足的現代人。因為在歷史上有某一個階段,火車與旅行是兩個完全不相容
的概念。
當火車還不是旅行的時候
在十九世紀中葉,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就曾經義憤填膺地
寫道:「乘坐火車,我根本不能把它視為旅行;那只是被『送』到一個地方,與包裹並沒
什麼兩樣。」(Going by railroad, I do not consider as travelling at all; it is
merely being “sent” to a place, and very little different from becoming a
parcel.)我們得注意到,羅斯金自己是一位了不起的旅行文學家,他的《威尼斯之石》
(The Stones of Venice, 1853)就是旅行史上與藝術評論史上的一部經典之作。
為什麼僅只是坐個火車,會讓當時的知識份子視之如寇讎?這就必須追溯到十九世紀以前
,知識份子對「旅行」的看法了。
羅斯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火車的大眾旅行才剛剛開始。在距今兩百年之前(1795),英國
才架設了第一條用馬匹拉縴的鐵軌,世界正式有了軌道的概念;這一年,也正是孟果.派
克(Mungo Park, 1777-1806)在非洲冒險探索奈及爾河(Niger River)源頭的時候,時代還
在個人探險家的時代。又過了將近四十年(1832),法國所架設的第一條火車鐵路,正式開
始載運乘客,這是火車不只運送「包裹」,也改運「人」的起點。火車載運客人,這就帶
來全新的旅行觀念;什麼觀念?那就是「大眾運輸」的觀念。同一個時間,要有很多人要
到「同一個目的地」去,這種「大眾運輸」才變得可能。
一大群人同時到另一個地方去,這並不是原來travelling的概念。如今,在行動上,即使
我們是孤獨的自助旅行者,與我們同坐一班飛機、火車的,仍有數百人或數千人。但你想
像在十八世紀以前的旅行,在沒有大眾運輸工具之前,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交通工具、不同
的路徑、和不同的目的地。
在中古世紀的歐洲,除了軍旅、商旅之外,真正做為個人心智鍛煉的旅行原本被視為貴族
教育的一個項目與歷程。它的前提是受苦與遺棄,讓一個人在陌生之地獨自感受,獨自解
決問題;所以,travel一字本是困難(trouble)、苦勞(work)、折磨(torment)的意思。旅
行者在一個並沒有公眾旅遊事業的時代裡,冒的是生命的危險,以及各式各樣有敵意的世
界。那位為了傳教旅行最廣的使徒保羅就曾經說:
「我比他們多受勞苦,多下監牢,受鞭打是過重的,冒死是屢有的;……被棍打了三次,
被石頭打了一次,遇著船壞三次,一晝一夜在深海裡。屢次行遠路,遭江河的危險,盜賊
的危險,同族的危險,外邦人的危險,城裡的危險,曠野的危險,海中的危險,假兄弟的
危險。受勞碌,受困苦,多次不得睡,又飢又渴,多次不得食,受寒冷,赤身露體。……
」(哥林多後書十一章)
這段話生動地描述了古代旅行者的困難,以及他們每日面臨的威脅與痛苦;而我們當然也
可以想見,克服這重重的困難與體力兼心智的挑戰,為什麼會被視為成人教育的一部分了

但「大眾運輸」的出現(最早是航海客輪與火車),改變了這個基本的觀念系統。一位今日
觀光業的前驅人物湯瑪士.庫克(Thomas Cook, 1808-1892)在1840年代開始經營一種火車
團體票的業務,數百名遊客搭乘包租的火車前往附近的城市遊覽,這項新型態的業務立刻
受到民眾的歡迎,行蹤遍及英倫三島,在1851年倫敦舉行「水晶宮博覽會」(Crystal
Palace Exposition)時更達到了高峰;湯瑪士.庫克的業務很快擴展到歐洲大陸,所謂的
「周遊團」(Grand Tour)也就誕生了,但這是後話。
羅斯金批評搭乘火車旅行「只不過是運送包裹」,正是在湯瑪士.庫克大展拳腳的背景之
下;而他的思想底層,則是千年以來把旅行視為知識份子教育磨練的大傳統。火車與旅行
,很短的一段時間,在知識份子的心目中,兩者不應相容,這個想法恰巧是兩個時代更替
的遺跡。
當火車就是旅行的時候
火車的出現,把旅行帶到「大眾旅行」時代,成群的人湧進相同的目的地,爭看相同的目
的物,也許還購買相同的紀念品回家;這個我們今日仍然十分熟悉的行為,並不是羅斯金
以前的個人旅行時代所能夠想像的。
但「大眾旅行」使「大眾」嘗到旅行的滋味,旅行不再是社會菁英的特殊經驗,而是社會
共有的經驗內容。初期的大眾旅行,反映在社會經驗之中,就是「火車站」這個場所的「
符號化」。在流行文化作品(歌曲、文學、電影)中,「月台」、「候車室」、「火車汽笛
」,一而再再而三地成為「遠行」、「離別」、「地理更換」、「時日流轉」的標記,這
就說明了,在大眾經驗中,火車與旅行已經成了同一件事。
火車旅行,在這個世代裡,一點也不顯得扞格;我們並沒有羅斯金式的憤怒,甚至不完全
明白這種「火車旅行憤怒」的由來。(羅斯金式的憤怒,如今相當於知識份子看到帶來持
相機白痴觀光客的一輛輛遊覽車。攝影理論研究者郭力昕有一次在報上為文痛斥觀光客浪
費底片的文化,堪稱是當代版的羅斯金憤怒。)
火車旅行,在新的大眾旅行世代,事實上是一件大事;人們在火車站「送行」,乘坐火車
意味著遠離「家鄉」(原點),遠離「熟悉」,你有一番不尋常的歷練要發生,那是人生重
大事件,所以要參與,所以要「送行」。
但火車旅行的社會意涵只持續了一百年,然後它又沒落了,另外的大眾旅行興起了。
那指的是公路旅行和飛機旅行。二次大戰之後,公路運輸的個人化先在美國興起,然後成
為全世界其他國家的未來模式;公路網遠比孤軍深入的火車軌道細密,公路的興起也意味
著「大眾旅行」的「分眾化」的來臨。更少的群體分散到更多的目的地,可能是這一個時
期旅行的另一個靜默革命。更遠的距離,我們則更習慣利用更快更沒有過程的飛機,飛機
使地面交通工具那種翻山越嶺的艱難成了過去,更把旅行縮短成為「出發地」和「目的地
」,中間全部省略了,不過這是另外的話題,也許今天我們不要說它。
在我這一輩人以及我們之前,火車旅行仍是記憶中的大事,火車站是個神秘的地方,它允
諾你一個遙遠的目的地,只要跟著牌子你就會到達;它也允諾你一位遠方親友的來臨,站
在牌子之前,他或她將從那個名稱底下出現。月台上每天上演著生離死別的通俗劇,當我
們坐上火車,人生重要的事可能即將發生;我自己也還記得,三十七年前的一個夜晚,我
隨著父親第一次登上一部長程的火車,行進時,遙遠的燈火在黑夜中閃爍,我們正奔向一
個目的地,也奔向人生另一個旅程,從此,我們沒有再回到原來的家。一場火車之旅,人
生的佈景就全換了。
那是一個火車旅行仍然要緊的年代,也是我們今天發思古之幽情的由來。《火車大旅行》
找尋的就是這份情懷,乘火車跨越巴基斯坦的報導文學家馬克.涂立(Mark Tully)開宗明
義就說:「巴基斯坦令人興奮的,是它(火車旅行)仍然重要。汽車和飛機都還沒有取代它
成為長程旅行的交通工具。」
《火車大旅行》一書,和《大旅行》一樣,都是英國國家廣播公司(BBC)的電視製作的副
產品;這一次,它邀請了六位名人,乘坐火車走了六段有難度也有特色的火車旅程,並將
它記錄為文。這些路線的選擇,如馬克.涂立所說,是那些火車旅行仍然重要的地方,在
巴基斯坦、在南美洲、或從香港到蒙古等;這些路線常常有著歷史,譬如巴基斯坦鐵路有
英國人殖民時代的歷史,而巴西的聖多斯則有著十九世紀起種植咖啡的歷史;這些路線當
然也有著大幅更替的景觀,從香港走到烏蘭巴托,你不免要看到不同的山水人文以及歷史
階段。
這些旅程是長的,幾乎跨越了百年,從蠻荒走到現代,或者從現在走回記憶。我曾經說,
當代好的旅行文學往往包含了一個有意思的旅行路線,和一場好的旅行反省(反省自我與
他者的關係);《火車大旅行》正是如此,它在路線選擇上的用心,已經使旅行反思的機
會大為增加。而代表我們從事這些旅行的,都是在文化上十分敏銳而優秀的作者,就使得
這部書的可讀性變得極高,也是旅行文學上值得一讀的作品。
在閱讀《火車大旅行》之前,在讓火車蒸汽汽笛長鳴帶我們出發之前,何妨讓我複習一下
火車旅行的歷史,作為旅遊之伴?
(本文摘自《火車大旅行》(Great Railway Journeys),馬可孛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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