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雨來臨的季節。
　　失眠第幾天了呢，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習慣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地看著晨光推開
窗簾灑滿整個房間的金黃，日出急躁地喚醒人的神志，魂魄卻似乎還停留在夢裡不願意清
醒，身體便與行屍走肉無異。
　　天已經亮了，還不想醒過來的我還是茫然地看著陽光無情地刺痛我的眼眸，房間曾經
因為有這道陽光而充滿希望，如今這片金色的光輝卻像在提醒我的落寞，當整個城市都醒
過來迎接新的早晨，只有我還停留在前一個夜裡，無眠。
　　我掙扎著坐起身，窗外依然下著滂沱大雨，其實天空遍佈著烏雲，陽光只是從幾絲雲
層間勉強擠出一條縫隙，像是告示著，無論再陰沉的天空，總有放晴的一天。
　　是嗎？我不覺得，我只覺得這道陽光真是礙眼極了。
　　沒有睡下去的動力，也沒有醒過來的動力，但我還是勉為其難地坐起身，突然有一種
衝動，決定去湖邊看看。
　　於是我一個人撐著傘，走過曾經與他攜手走過的街頭。
　　有著稀薄的陽光照耀，淋了滿街的大雨隱約也反射出晶瑩剔透的光澤，美不勝收的風
景裡，卻再也沒有他聽我像個孩子般興奮地分享我的雀躍。
　　就連走在這條街上，都覺得自己在與回憶擦肩而過，有個女孩牽著男孩的手，臉上含
蓄的笑容裡是藏不住的喜悅，小小的掌心握著他大大的手，彷彿這樣就能把幸福捏在手中
，牢牢地掌握。
　　那個女孩不會知道，不久之後，她會不小心鬆開那個男孩的手，她會以為那只不過是
她小小的彆扭而已，就像一般的情侶吵架一樣只是賭氣，不用多久，只要她低聲下氣地向
男孩請罪，男孩就會原諒她，再一次像過去那樣摸摸她的頭，把她摟進他溫暖的懷裡。
　　然後發現，她們已經在季節的單行道上錯過了彼此。放開的手，就再也沒有機會牽起
來了。
　　我曾經很討厭下雨的日子，濕黏的感覺、不舒服的氣味，通通都讓人覺得渾身不對勁
，懶懶散散的，完全失去向前的動力。
　　直到後來才發現，下雨的日子裡，整個世界朦朧成一片閃爍的燈色，充滿了不可言喻
的美好詩意，尤其是當男孩撐著傘在大雨裡為妳守候，那是何其美妙的一幕，彷彿所有的
雨絲定格在空氣中凝結成寶石，而男孩的眼中閃耀星辰，作妳的小王子。
　　那現在，這條濕淋淋的街道裡，我身邊的你呢？
　　他已經忘記了我們曾經的甜蜜，忘記他的手臂曾經枕著我入眠，忘記我曾經依偎在他
的胸口聆聽他的心跳，忘記他曾經輕聲地罵著我傻孩子，忘記……忘記我們曾經，愛得那
麼濃、那麼深。
　　而今，他已經不在。
　　滂沱的大雨裡，只有我一個人站在曾與他欣賞的湖邊，看著滿城落雨激起整湖漣漪，
彷彿天空都在代替我哭泣。
　　我沒有跟著哭。跟他分手的這些日子裡，我已經忘記流淚是什麼感覺了。
　　我只是茫然地看著每一天的清晨與黃昏，恍恍惚惚地走過一個又一個日子，卻想不起
來和他交往之前的我是怎麼生活的、沒有他之前的我是怎麼生活的。
　　而有他在身邊的時候，我曾經擁有這個世界上最自信、最幸福的笑容。
　　那個我，現在又到哪裡去了呢？
　　我看著湖裡的倒影，看見女孩用迷茫的眼神看著我，曾經為他綻放光采的面容，何時
變得憔悴到連怎麼笑都忘卻了。
　　我怎麼會放任自己變成這個樣子呢？
　　曾經牽著我的手、為我守護整個世界的你，怎麼會允許我為了你，變成這個樣子呢？
　　……其實這樣說，對你並不公平。
　　因為我知道，當時是我選擇了鬆開你的手，那麼，從今以後不管我做什麼，對你來說
都是多餘的了，而即使我想要知道你過得怎麼樣，也是不必要的。
　　因為你過得好，不是我的功勞；而你就算過得不好，也不需要我的關心。
　　是的。當一個人不喜歡妳的時候，妳做什麼都是多餘的。
　　哭泣是錯，微笑是錯，站在同一片天空下是錯，為他寫下難過的文字是錯，甚至就連
跟他待在同一個城市裡、呼吸同一個世界的空氣，都是錯。
　　……其實這也是自欺欺人。
　　真正的難過是，不管妳做了什麼，對他來說，都已經毫無關係了。
　　無論過去的我們累積了多少燦爛的回憶，如今都像上萬朵火樹銀花，僅是繁華夜空裡
一閃而逝的曇花，當璀璨落盡後，剩下的，只有往事如煙，裊裊散去。
　　這裡從此是一個人的空城。
　　我閉上眼睛，卻擠不出一滴眼淚，送別我的初戀。
　　然後、我聽見驟然響起的快門聲，與倏然刺痛我眼眸的閃光燈。
　　我一怔，別過頭，看見橋邊有個男孩慌忙地手忙腳亂地想藏起相機，慌忙的模樣、像
是做錯事被抓到般孩子氣的表情，莫名地淘氣，淘氣得很可愛。
　　於是，就連我自己也很意外的，愁眉不展的我，居然忍俊不禁地笑了。
　　好久沒有這樣單純地笑了。
　　「啊、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偷拍妳的！」
　　男孩慌忙地辯解，讓我不知怎地有種想要捉弄他的衝動……接著，這樣的念頭牽動我
心上的思念，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心臟隱隱作痛。
　　我頓了頓，試著將有關他的回憶封存在心底，就像沉進湖裡的箱子，鎖著我們所有曾
經攜手度過的光陰，沉睡到再也不被人打撈起來的海底吧。
　　「沒關係……給你拍吧。」我淡淡地回答他，一邊低頭看了看自己……唔，我身上穿
著睡衣耶，腳下還踩著拖鞋，這個樣子的我，有什麼好拍的？
　　「呃、嗯……謝謝……」他愣愣地用左手拿著剛剛架在肩膀上的雨傘，右手捧起巷子
，猶豫了一下後，朝著站在橋上的我走過來：「……妳要看我剛剛拍的妳嗎？」
　　我回過頭，看著他緊張但認真的表情，一笑。
　　「好啊。」
　　男孩的攝影技巧不錯，畫面中顯示出來的我甚至令我咋舌，不敢相信他的鏡頭所捕捉
到這道身影，竟是剛才那憂鬱至極的我。
　　一道清澈的晨光斜斜映在我身上，傾盆而下的雨水定格在他按下快門的這個瞬間，閃
光燈打亮了整個世界，於是我身旁的每一粒雨都像是珍珠般飽滿而圓潤，在那道日光的照
耀下閃爍著輝煌的色澤，像是一幕傾洩的星辰，抖落漫天星屑。
　　而我撐著傘站在這片早晨的星空中，淡淡地看向遠方，我的表情甚至看不出憂鬱、看
不出惆悵，但眼神中那一抹哀傷，卻是我怎麼也藏不住的。
　　……美到令我訝異，這個連我都覺得楚楚可憐的少女，竟是他鏡頭中映出的我自己。
　　「……拍得很漂亮。」我頓了頓，笑著說：「漂亮得讓我覺得不像我自己呢。」
　　「呃……謝謝。」聽見我的讚美，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攝影社的。」
　　「這樣啊。」我點點頭：「怎麼會這個時間出來拍照？專程出來拍下雨天嗎？」
　　「嗯……一部分吧。」面對我的疑問，他猶豫了一下，然後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澀
笑容，輕輕地說：「……我失戀了。」
　　這樣啊。我若有所悟地笑了。
　　「我也是。」
　　「……啊，對不起。」
　　「為什麼要對不起？」
　　「勾起妳的傷心回憶。」他搔搔頭髮，然後也笑了：「嗯……不過我也有傷心的回憶
，所以，我們就算扯平好了。」
　　「哪有單方面說扯平的啊？你偷拍我我還沒有算帳呢。」
　　「呃……還請姐姐妳高抬貴手。」
　　聽到他叫我「姐姐」，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叫我姐姐呢，說得好像你年紀一定比
我小似的。幾年級，什麼系的？」
　　「資工系，大三。」
　　「經濟系，大三。所以我們同年，別叫我姐姐囉。」我笑著：「把你的手機給我。有
在用LINE或FB吧？」
　　「呃、有。」他傻呆呆地，倒是很聽話地將相機垂在胸前，掏出口袋裡的手機，解鎖
遞給我。
　　我俐落地將自己加入他的好友名單裡，將手機遞回去之前，注意到他的手機桌布什麼
有沒放，只用了手機內建的一片草綠色。
　　跟我一樣，在與他分手、收下他最後的留言、並被他刪去好友之後，我也連帶地刪去
了我們之間所有的聯繫，包括他沒有刪掉的某幾個通訊軟體的好友，以及收藏在我的電腦
和手機裡的、那些與他拍下的點點滴滴。
　　曾經掛在我手機螢幕上的燦爛笑容，曾經一起欣賞的景點、一起吃過的美食、一起聆
聽過的歌、一起看過的電影──從今以後，通通都只是回憶而已了。
　　手機螢幕上，本該是他的那個地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都任由毫無意義的色塊去填
補空白。
　　那麼我心上的空白與殘缺，要用什麼來填補呢？
　　「給你，我把我加進去了。」我說：「下次有想拍什麼的話，如果你不嫌棄，可以找
我。雖然我不是專業的模特兒……嗯，這樣會不會有點自以為是啊？其實我長得又不漂亮
，身材也不好呢。」
　　我笑吟吟地，只能用這樣自嘲的話語，掩飾我的難過。
　　我已經想不起來，和他交往的那段時日裡，我怎麼有辦法一邊開懷地笑著、一邊在他
身旁吃下那麼多的東西。
　　殊不知這短短幾個月裡，我已經消瘦了不曉得多少，曾經可以輕鬆塞進嘴裡的食物，
現在我就連拿著叉子翻弄的興致都沒有了，遑論要將它們下嚥消化。
　　食不知味，就是這種感覺吧。
　　「……也是不用這樣說自己。」而他收回手機，看著我嚴肅地說：「我覺得……嗯、
雖然一個路過的偷拍攝影師好像沒有立場說這種話──可是我覺得，妳很漂亮。妳一定要
先學會欣賞妳自己，才會有別人欣賞妳的。」
　　頓了頓，他反而自己笑了出來：「……哈哈，不過我也不覺得自己拍出來的照片好看
就是了……所以，謝謝妳喜歡我拍出來的照片。」
　　「畢竟是拍我嘛，我總不能說自己不好看吧？雖然我覺得我的表情蠻難看的，沒想到
你拍出來的效果還不錯。」
　　「嗯……因為妳看起來很難過，我也很難過，所以拍起來特別有共鳴，特別知道該怎
麼拍才好看吧。」他看著我，突然認真地說：「可是，我覺得妳的笑容更好看呢。」
　　聽見這句話，我愣了一下。
　　啊，好像有聽過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即使再難過也不要愁眉苦臉，因為你永遠不會
知道誰會愛上你的笑容。
　　……曾經覺得有點道理，如今讀來卻覺得是最大的荒唐。
　　誰在乎誰會愛上我的笑容呢。
　　我最希望的那個人，早就已經離開我了不是嗎。
　　既然如此，我的笑容再美，都沒有意義了吧。
　　我知道不該這樣負面地思考，但卻無法阻止自己的消極與悲觀。
　　失戀的人都是這個樣子的吧？不由自主地做出帶有自我毀滅的趨勢的行為，直到周圍
的人、甚至苦苦哀求的對方終於受不了，狠狠地封鎖妳、將妳打入永世不得翻身的地獄裡
。
　　……我們其實都有選擇的。
　　那麼，為什麼我們要這麼做呢？
　　──如果我能夠回答你，那就不是愛情了。
　　「……謝謝你欣賞我的笑容。」我言不由衷，平靜地說：「……老實說，我不是很上
相的女孩子，也不覺得自己能被拍出什麼好照片，就連笑……我也不覺得自己的笑，比得
上其他漂亮的女孩子。」
　　可是，有人願意注視這樣的我，還是讓我很感激。
　　我這樣說，看著他深深吸了口氣的樣子。
　　「……要一起吃個早餐，陪你……不，陪我聊聊嗎？」
　　「好啊。」我輕輕地說：「吃個早餐。」
　　雨好像稍微小了一點。
　　男孩的遭遇與我類似。
　　和他相同社團的女孩，與他擁有同樣興趣的女孩，曾經任由他拍出燦爛笑靨的女孩，
曾經與他吃著同一碗冰淇淋的女孩，曾經和他牽著手走過許多地方的女孩，曾經和他一起
說著許多甜言蜜語的女孩，曾經擁有無數海誓山盟的女孩，一個會為他的照片寫下美麗詩
句的女孩。
　　一個在最後轉身離去，任他被無數回憶糾纏的女孩。
　　他處心積慮地挽回，只得到對方狠心地拒絕。
　　「其實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在沒有愛了的時候，我做什麼都只會讓她覺得厭煩而
已。」坐在對面的他露出悲傷的面容，好像連眼前的蘿蔔糕都吃不下：「只是……只有我
還以為過去的甜美還能在延續……以為我們的故事，不需要在回憶裡待續……」
　　然後，他用力地咬下一口蘿蔔糕，抬起頭看著我，苦笑著說：「很傻吧，這樣的我？
」
　　「……不會啊。」我吞下嘴邊的蛋餅，看著他快要哭出來的臉，不曉得自己現在是不
是一樣的表情呢：「我明白你的感覺，因為我曾經和你一樣傻。」
　　傻傻地以為，歷史訊息可以不只是歷史，傻傻地期盼也許某一天，我們的身影還會再
重疊，期盼我們的花將因為這些時光的滋養，而燦爛綻放。
　　然後才驀然驚覺，原來從今以後，花開兩朵，天各一方。
　　生日的時候，我曾經這樣悄聲呢喃，說，人世間所有的邂逅，都是久別重逢。
　　我如此感謝你的誕生，讓我得以與你相遇。
　　而現在，你又去了哪裡？
　　「……老實說，就連這間早餐店，我也是和她一起吃過的。」
　　「我也是啊。」
　　我和他啜著豆漿，同時看向彼此憂鬱的臉龐。
　　然後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到底該說幸運還是倒楣啊。」
　　「反正都回不去了，還是歸類在……又幸運又倒楣好了。」
　　「算我們倒楣，遇到和我們在一起、只為了證明我們不適合的爛人。」
　　「算我們幸運，遇到和我們在一起、帶給了我們快樂與悲傷的好人。」
　　我和他微笑，用手中的豆漿乾杯，把我們的喜悅與哀愁飲盡。
　　然後，我們變成了朋友。
　　在終於沒有了他的日子裡，我正在學著重新撿拾自己失去的世界，包括尊嚴的碎片、
曾因戀愛而荒蕪一時的友情，社團裡的好友，班級裡的同學，身邊的同伴，甚至還有網路
上的朋友……當然，最必須要珍惜的、那些一直以來支持著我的家人。
　　其實這段時間，身邊有很多朋友都在幫助我走出難關，有姐妹陪著我痛罵那個男人的
不是，也有朋友質疑我為什麼要浪費那麼多眼淚在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身上……這樣說並不
公允，因為值不值得從來就不是旁人說了算，而當局者總是迷的，否則就不會有那麼多人
為愛而苦了。
　　但現在，經歷了這樣的傷痛與挫折後，在這個男孩的陪伴下，我開始找回我失去的自
己……找回自己曾經擁有的生活步調，甚至更珍惜自己擁有的所有，珍惜身邊的好朋友，
珍惜自己還能露出笑容的時光，珍惜自己的生命。
　　儘管從今以後，我的生活與他再也沒有關係了。
　　總是這樣的吧。我們都必須要學會振作起來，因為回憶之所以會是回憶，就是它注定
只能是被回想的記憶，在幽暗的夜裡迴盪，在空洞的心房裡敲響出寂寞的聲音，像招魂的
鈴聲，召引妳的靈魂沉溺在醒不來的夢魘裡。
　　所有的思念陰魂不散地糾纏，迫使妳也變得陰魂不散，試圖向他追討曾與他共度的所
有幸福……直到被對方狠下心封鎖後，才明白，妳早就該這麼做了。
　　沒有愛了的時候，做什麼都是毫無意義的。
　　只是，總要痛徹心扉，才能醒得徹底。
　　總要事情到了毫無轉圜的餘地，我們才懂得什麼叫做聰明。
　　從今而後，我們就連朋友也不是了。
　　沒有了那個男人的生活，起初還是很難捱的，但所幸有男孩陪伴在我的身旁，我向他
抱怨我的難過，他向我傾吐他的脆弱，我們借用彼此遺忘的堅強，去支撐起自己擺脫不掉
的軟弱。
　　然後，就像是某種默契，也或者說是緣分呢？我們在對方身邊露出的笑容開始不再有
難忘的陰影，我們的笑容開始是因為對方的快樂，而不再是偽裝出來的虛情假意。
　　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一種背叛呢──當我在男孩身邊笑著的時候，都會想起我的
笑容曾經是為了那個男人綻放的，當我和男孩打鬧的時候，會想起自己的手曾經是被他的
挽著的……我和男孩述說的回憶、許下的願望，曾經是想與他一起實現的。
　　可是，這條我們曾一起走過的街，你已走得很遠。
　　那麼，我總得學會，自己一個人向前走。
　　因為最美的花朵，一定是為自己綻放的。
　　即使是顧影自憐，即使是孤芳自賞，也好過在塵埃裡開出花裡，然後因對方的一舉一
動而盛開或枯萎。
　　只有為了自己，才能開出最美的模樣。
　　然後，找到能夠欣賞這樣的我的人。
　　我看著男孩的笑容，看著他說起有關攝影的一切，說起想要拍攝的場景，想起曾經與
那個女孩走過的地方……但他眼眸中的哀傷、表情裡的陰霾，已經不再如最初那般濃烈。
　　只是在淡淡的惆悵，仍令我心疼。
　　為什麼這麼好的你，會被丟下來呢？
　　看著談笑風生的他，我不自覺地流下眼淚，令他登時慌了手腳。
　　「怎、怎麼了？我說了什麼讓妳難過的話嗎？」
　　「不、沒有……我只是……我只是在想……為什麼這麼好的你……會被丟下來呢……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好的我們……卻遇到不珍惜我們的人呢……我們、難道、有什麼、
做得不夠好嗎……」
　　不要哭。不要哭啊。
　　我想向他這樣吶喊，卻意識到我是在對自己說。
　　上一次這樣大哭，是剛與那個男人分手的第一天，我哭到懷裡的棉被濕了一大片，像
是水杯翻倒在床上似的。
　　……然後，他將我擁入懷裡。
　　不在是那個男人寬厚的胸膛，不再是那個男人身上熟悉的香味。
　　──卻有著，過之而無不及的溫暖。
　　我聽見他的心跳，彷彿聽見一顆真心的火熱。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吧，以為自己獻上了真心誠意，我們如此懇切地付
出日不落的愛戀，何以你不願意收下呢？
　　可是，就如同我們有付出的自由，對方也沒有收下的義務。既然沒有愛，誰都沒有必
要為了成全誰的幸福，而委屈自己的心情。
　　我感激著，他的離去，讓我明白這不意味著我必須失去自己的心。這一次的支離破碎
，是為了讓我把自己的心靈鍛練得更堅強，讓自己的心房堅固到，可以住得下另一個人的
心。
　　若是一顆心千瘡百孔的話，住在裡頭的人就會被風吹雨打。
　　妳捨得騰出這樣的一顆心，去接納一個願意擁抱妳的人嗎？
　　我想起來蔡康永的一段話，是出自《給未知戀人的愛情短信》吧，是這麼說的：
　　【上段戀情，全心投入，結果重傷。於是這次戀愛怕受傷，就很保留。
　　　這意味著：上次那個傷你的爛人，得到最完整的你，而這次這個發展中的情人，得
到個很冷淡的你。
　　　我知你是保護自己，但這若是做生意，你這店一定倒的。
　　　永不再來的惡客，得到最好服務，而新客上門，卻備受冷落，這店怎麼不倒？】
　　……這就像是一場大地震吧。這一次他的離去，我的心震垮了、全毀了，至少我搞清
楚了是哪裡該補強，然後，我會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重建它、裝潢它。
　　雖然過程很艱辛，一磚一瓦都很漫長，但我得做，否則我只好當喪家之犬露宿街頭了
呢。
　　我得做，因為我必須築起自己的心房，在下一場雨季來臨之前，給自己一個遮風避雨
的地方。
　　或許，還會有下一個人，願意陪著我躲這場雨，撐著傘在門前等我回家。
　　「……我願意珍惜妳。」他說：「……是啊，我們都是很好的人，只是我們都遇上不
願意珍惜我們的人……我們的好在他們的眼裡，毫無價值……」
　　「可是、我願意珍惜妳……就像妳珍惜我的好，我也珍惜妳的好……所以，不要哭了
，我們都不要再悲傷了，不要再把自己寶貴的淚水，留給不珍惜我們的人、卻錯過身邊願
意愛我們的人了。」
　　他說著，抱緊了我，明明自己的眼眶也閃動著淚光，卻用堅決的眼神凝視著我哭得梨
花帶雨的面容，溫柔地、堅決地，說。
　　「……妳願意讓我珍惜妳嗎？」
　　「……嗯。」我哭著，然後笑了：「我願意。」
　　就算是這樣的我，也有人願意捕捉我的笑容，把所有的悲傷留在照片裡，把所有的難
過定格在回不去的記憶裡，不是遺忘，而是從中找回自己失去的美好。
　　然後，迎接下一道晴光。
　　我心裡的雨季，終於在這一刻，雨過天青。
　　也許是因為總是處理攝影相關的細膩問題，也或許是因為他是資工系的，我時而看見
他的十指在鍵盤上輕盈飛舞，像精靈在敲奏一段美麗的樂章──雖然他常常一邊忙碌地打
著我不了解的程式語言，一邊露出便秘般的表情說喃喃唸著死線快到了，讓我忍不住笑出
來，悄悄離開房間，然後將一杯飲料送上他手邊。
　　他的手指很纖細，白白淨淨的，比起唸經濟系的我更像個文弱的書生。
　　「嗯……」我輕聲低吟，看著他的手指顫抖著撫上我的臉頰，修剪乾淨的指甲撥開我
披散的髮絲，愛憐地摩娑我的皮膚。
　　然後，他凝望我迷離的眼神，深情地吻上我的唇。
　　所有的回憶在這一刻如猛獸出籠、海嘯襲捲，浪潮拍打上我以為已經足夠堅強的心，
讓我想起，對了，我曾經這樣迷戀那個男人的吻，任由那個男人在我身上留下情愛的印記
，我曾經是那樣的眷戀著他……
　　……然後我明白地知道，他已經離開了，而我的愛有了下一個靠岸的港口，我不該再
去想起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所以我反過來，投入與眼前這個現在珍惜著我的男人的吻裡。
　　似乎被我的熱情嚇到，我們激烈地擁吻，舌頭交纏，唇瓣彼此吸吮，直到幾乎榨乾對
方肺葉裡每一分空氣後，他才喘息著抬起頭，看著得意地笑著的我：「妳……很熱情耶…
…」
　　「嗯……因為，不小心想到一些事……」我看著他有些驚喜的表情，吞吞吐吐地，還
是將自己的思緒和盤托出：「……吶，如果珍惜我的話，就讓我壞掉……讓我、完全、遺
忘那個人……好嗎……？」
　　若非這一刻的我已經躺在他身下，我也許會跪下來如此懇求他。
　　可是，聽見我的話，他歛起自己臉上驚喜的笑意，然後凝重地開口。
　　「……妳是笨蛋嗎？就是因為珍惜妳，我怎麼捨得讓妳壞掉。」
　
　　他一邊說，一邊撫摸著我的頭，曾經由那個男人為我親手吹乾的頭髮、為了那個男人
而特意燙直的頭髮、為了那個男人而保養得漂漂亮亮的頭髮、為了那個男人而紮起馬尾的
頭髮、為了那個男人的離去而逐漸失去光澤的頭髮……
　　再因為這一刻眼前的他，而重新得到寵愛的頭髮。
　　有如因為學會了珍惜自己、因為有著珍惜著我的他，而再一次獲得寵愛的，我的生命
。
　　「他曾經這樣摸你的頭嗎？」
　　「嗯。」
　　「那，這是消毒。」他說，用力地撫摸我的頭：「……她也曾經這樣，像在應付一條
小狗一樣，摸我的頭。」
　　他看著我的眼神裡，染上我曾無數次在鏡子裡看見籠罩著我的眼眸的哀愁。
　　那是定格在他鏡頭裡的我，停留在那個時光裡的悲傷。
　　於是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消毒。」我學著他這麼說：「……對，不是壞掉，是消毒……吶，我幫你消毒
，消除掉那些啃噬著我們的、名為回憶的毒……」
　　那麼，你願意為我注入新的毒嗎？
　　以你為名的，以愛為名的，無可救藥的病。
　　我呢喃著，看著他再次吻上我的唇。
　　那是一場飽滿的做愛。
　　其實當年的我也是這樣的吧？所謂只看見了輪廓就當作宇宙，只瞥見一眼瞬間就以為
看到了永遠，那時候的我也是這樣投入地任那個男人擁抱、任那個男人親吻，在他身上狂
烈地騎著，以為只要接納了他的體液，他的愛就會永恆地流在我身上。
　　現在回想起來，是那麼地天真；可是正因如此，我們的純粹才值得珍惜，那是我們的
真心，即使被傷害、被背叛，也無論如何都不可以遺忘的東西。
　　因為，總有個懂得珍惜這樣的我們的他，在彼岸守望。
　　他的吻一路從我的嘴唇蜿蜒到臉頰，綿延到耳際，再落到脖子、鎖骨、肩膀，然後隨
著他揭開我的衣服，他解開我的內衣，親吻我不算豐滿的乳房，用嘴唇攫取我的蓓蕾，用
舌尖勾勒著乳暈的形狀。
　　而我無法克制地喘息，雙手刮著他弓起的背，和那個女孩分手後的他也曾度過一段渾
渾噩噩的日子，但隨著有我的陪伴走出回憶，他開始勤勞地跑健身房，鍛鍊自己已經墮落
太久的身體，一如我開始投入在游泳，不知何時練出一身優美的曲線。
　　就是這樣的。是該這樣的。為了自己變得更好是幸福，為了一個人變得更好則是奢華
的幸福。
　　如果得不到奢華的那一分，至少也別因此虧待了自己的幸福，這樣的話，一定會在某
一天，找到一個人成全我們追求的圓滿。
　　他吻得凌亂但熾熱，甚至就連我的腋下、我的腰側，他都深情款款地吻著，甚至還嗅
著我的腋下，讓我羞得想拿枕頭砸他。
　　「我很喜歡啊。」而他笑嘻嘻地說：「我珍惜妳的一切……所以，就算是這裡的氣味
，我也很喜歡。」
　　「……變態……」我紅著臉，卻終於明白什麼叫做小鹿亂撞。
　　「是啊。」他甚至吐出舌頭舔著我的腋下，說：「我喜歡妳，所以就算被當成變態，
我也心甘情願。」
　　腋下被舔讓我整個人打了個哆嗦，但是心情依然是幸福的：「……哼，我……算了，
隨便你啦……」
　　反正，有你的珍惜，當一個與變態為伍的小變態，我也是心甘情願。
　　他微笑，伸手脫下我的短褲，細長的手指擦過單薄的內褲前緣，緩緩加重了摩擦的力
道與節奏，令內褲前端的水漬漸漸暈染開來，烘托著我的喘息。
　　「嗯……不要這樣……玩弄人家嘛……」
　　「消毒總要多一點步驟嘛。」他說著，眼神一度變得悠遠，但旋即又清明過來，緊緊
地盯著我，說：「……不管是消妳的，還是消我的。」
　　……我明白他在說什麼了。
　　在和別人交往的時候，談起自己以前的情人，畢竟是很讓人不舒服的吧。
　　可是，那也是我們的生命軌跡裡無法否認的一段，就是因為有過那些無法珍惜我們、
無法給予我們想要的愛情的人，我們才會在挫折與磨難中明白自己的渴望與欲求，從而學
會珍惜自己的所有。
　　不要去責怪那些以往的情人，就像他不曾責怪我想起那個男人，我也不會責怪他想起
那個女人，因為，是他們的離開，造就了我們的相遇。
　　即使還有藕斷絲連的思念，這一刻將對方擁在懷裡的終究是我們。
　　無論那一個過去的情人多好，我們要做的事都很簡單，就是證明自己比他更好，為對
方洗滌那些捨不得的回憶……然後篤信，對方會珍惜這樣的我們。
　　那就是我們能做到的事情了。
　　愛情始終是建立在信任之上的東西呢。
　　「……進來吧。」
　　「……嗯。」
　　我慢條斯理地褪下內褲，露出早已是水鄉澤國的私處。
　　「妳這裡，也是雨季呢……」
　　「哼，那你……還不快跪下來讓我的甘霖滋潤你？」
　　我倆相視一笑。
　　然後他拆開保險套，為自己碩大的火熱戴上。
　　接著，長驅直入。
　　或許是因為他是玩攝影的吧，他對於許多風景漂亮的地方格外有興趣，而我很樂意擔
任他鏡頭瞄準的對象，於是我和他牽著手去了很多地方，留下美美的照片，偶爾……也在
不同地方的旅館裡度過美好的夜晚，例如入夜的九份，例如向晚的淡水。
　　某一次做愛完吧，我躺在被我們的汗水和我的淫水沾濕的床單上，看著單手枕著我的
他，指尖撫摸著他終於練成、稜角分明的六塊肌，好奇地問了一個問題。
　　「吶，問你哦……你怎麼不會想要，在做愛的時候拍我的照片啊？」
　　其實我並不想拍這種照片，只是單純想問而已。
　　畢竟他是個攝影師嘛，拍那樣的照片也很美吧？
　　不過脫口而出這個問句後，我還是嚥了口口水，在想自己會不會問了一個非常危險的
問題呢……雖然我很信任這個與我珍惜著彼此的他。
　　但是，聽見我的問題，他笑了出來，然後深情地撥弄我的長髮，說。
　　「……沒有必要。這麼美好的時刻，我不想讓相機代替我捕捉。」
　　他說，一邊凝視我的眼眸。
　　「與其把這一刻的妳留下來欣賞，我寧可放下相機，用力抱緊妳的每一秒鐘。」
　　我仰起頭，看著映在他眼中的我，覺得自己的眼眶跟著溼潤。
　　然後我反過身壓倒他，用女上男下的體位又來了一次。
　　許久以後，我們開始同居。
　　某一個早晨裡，我被烤吐司的香味喚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來，只穿著襯衫與內衣的
我就這麼穿著拖鞋，啪搭啪搭地走到客廳去。
　　穿著圍裙的他正在小套房的廚房裡準備著早餐，聽見我的拖鞋聲，他回過頭向我一笑
，示意我先去盥洗，就可以來吃早餐了。
　　刷完牙、洗好臉、梳好頭髮，我坐到桌前，看著他將兩盤吐司分別放在我和他面前，
旁邊還擺著一杯豆漿。我曾與他舉杯共飲，飲進我們的惆悵的豆漿。
　　那令我想起那個下著大雨的早晨，那個男人離開的早晨，我與他邂逅的早晨，想起那
張照片、那道晨光。
　　而現在，早晨的日光透進我單薄的白襯衫裡，令我的胴體與底下可愛的內衣通通都若
隱若現，在餐桌上，我有自信比早餐要來得更誘人。
　　因為他雖然試著佯裝埋頭咬著吐司，卻藏不住自己臉上的紅暈。
　　真可愛呢，這個珍惜著我的男孩。
　　我笑著，開始享用他為我獻上的早餐。
　　「吶……我接到新的CASE了。」
　　然後，他像是終於培養好情緒，開口向我說：「呃、其實是我從來沒有嘗試過的領域
……那個，是婚紗攝影。」
　　「婚紗攝影？感覺好美哦，我可以跟去嗎？」聽見他說的話，我眨了眨眼，放下手邊
的吐司，興奮地說：「你要拍下的是人家這一生最美、最帥的時候呢，你可要加油哦！」
　　和那個男人分手的時候，我想，我絕對不會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我能夠找回自己這
樣燦爛的笑容吧。
　　就像林俊傑唱的那樣吧？離開你我才發現自己、那愛笑的眼睛。
　　把躲不過的暴風雨留在淋濕的昨天，擁抱從今以後有你相伴的、日光傾城的明日。
　　「嗯，我當然知道啊。」他點點頭，不知道在扭扭捏捏什麼。
　　「嘿嘿，不過婚紗啊……好夢幻哦。」想像著自己穿上婚紗的模樣，嗯……雖然這年
頭很多女孩子並不想走入婚姻，但還是難免對穿上婚紗（或者燕尾服──這是個女人當自
強的年代嘛）的自己充滿憧憬吧？
　　我看著桌子對面的他，說：「欸，下次你也幫我拍好不好？」
　　然而，他的回答出乎我預料。
　　「不行。」
　　「咦──為什麼？」
　　我疑惑地看著他。
　　而他抬起頭，用我從未見過的堅定眼神，說。
　　「因為我想當你的新郎。」
　　「比起用鏡頭捕捉妳，我更想用我的雙手抱住妳。」
　　他輕輕推開桌子邊的相機。
　　「妳願意做我的新娘子嗎？」
　　晨光中，淚水滑落。
　　所有的回憶，那些雨季──終於停在你的照片裡。
　　淚流下，笑容綻放。
　　「我願意。」
　　從今以後，
　　我願住在你以眼為名的鏡頭裡，伴你走過人生的風風雨雨。
　　我願是，你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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顆顆顆顆 顆顆<3

哇好漂亮！<3<3<3<3我比較多顆顆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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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須顧影自憐？

很美

沒想到會在這邊看到這個ID XD

超棒

描述方式很日派。

推很細膩的文章，但不推排版覺得「跟他分手的這些日子裡」感覺怪怪的

看你的字想到無冬無夏 跳出去查真的是同一個人xD 推~

無冬那篇寫的比較好 這篇差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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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冬無夏真的很棒 我把它收藏了 這篇也不錯~~~~~

每一篇都很棒很喜歡 超級！

好文推，有意義

我以為會去拍她前男友婚禮…哈

好喜歡這篇!(淚)失戀的酸甜苦辣,只有親身經歷才明白那箇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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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質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