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要在此對您敘說的故事,時空錯接紊亂位移,在每秒鐘都有一萬張嘴絮絮叨叨地對您雜談,您可以隨時喊停,隨意撐抬,用盡一切努力細察審視文本的內裡,讓文字支架的思緒翻出噴湧,我和我們有無數時間在這一秒鐘裡,接受您的誥議或質疑。
我跟邱認識三十年了。
三十年啊,這樣堅沉的字句直到說出來才豎立在眼前,在此之前的時間流逝感都還在另一個維度,直到我聽見自己喃喃自語「三十年了啊」,才生長到我們所處的這個空間來。此時我還未遺忘時間的尺度。
我聽見自己耳語那時正在等媽接起電話來,坐在客廳沙發,手機開著擴音放在玻璃桌上,面對正在播放港片的電視,電視開著僅為了避免那宛如巨獸的沉默空間踏臨,我對這種空白時刻總錯覺有某對夫妻,在這個世界上某個角落,不協調地活著,難以銜合彼此。
我跟邱認識時,他搞社會運動已經一陣子了,在我們相交之前,他攜同男友前往法院公證結婚,那是個倆口子締結婚約還需要旁人圍觀見證才算數的年代,擺到現在來看,自然是落伍許多,婚姻是兩個人之間的事,為什麼要由別人來決定?
但邱是個男人。有男友的男人。
那是──引用當年立法院的說法:「少數之變態,純為滿足情慾者,違背社會善良風俗。」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啊?我彷彿可以再度聽見自己喃喃自語,為了滿足自身情慾而違倫失序的狂行,他們失去了將其抹為疾病的權能後,反而轉墮為一種洩慾工具。
但邱不同意,因此我第一次看見邱就認識到這男人的剽悍。
民國七十年初退伍,其後我來到臺北,在證券業打滾了幾年,那時沒有電子化下單這種東西,因此營業員與客戶間的關係是非常緊密的,且不明其理地,我似乎擁有一種能力,可以很精準地投中市價即將飛漲的標的,適逢臺灣經濟起步,我認識了幾個老闆,剛好叔輩們又要合開一間代工廠,搞家族企業,遂託父親拉我進去做事,用現在的說法就是「一起幹票大的,什麼都沒在怕的」,幾十年後想起來,媽的我們當年就是不饒舌的兄弟本色和不打籃球的勒布朗詹姆士啊。
韋恩颱風三進三出掃蕩臺灣的隔年,一個炎熱的艷夏天,我跟堂哥約好在剛引進臺灣不久的麥當勞見面,談談未來的合作計畫。
我們坐在靠窗的角落,那時想必是極專注在彼此間的談話上,以至於沒發現,周圍有一張大桌子早已集合了許許多多拿著麥克風和攝影機的人。直到聽見有人說話,我才轉頭過去。
「今天很高興能夠看見這麼多人聚在這裡,我在宣傳的時候本來是沒想過會有這麼多人的,真的很謝謝你們。」男人挺直瘦癟的身軀,在他前頭是一堆拿著筆記本專心聽話的人。
「我就直接切入主題了,」他兩手不知怎麼翻出兩把劍握在手中,「今天的記者會,我希望能達到兩個目的。」
他高高舉出左手的劍,道:「第一,是捍衛同性戀人權。」三個字,引起周遭看熱鬧的人潮此起彼落的窸窣聲。
「第二,是跟逐漸崛起的愛滋病對抗!」他又舉了右手的劍,凌空重砍兩下,眼鏡後的目光刁厲地掃視群眾。
男人說完話,將手上極具象徵意義的雙劍放下,拿起一紙講稿,開始鄭重發表他對於社會大眾以及同性戀者的期許與建議,那諸多聲明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看來都是非常前衛的,前衛到理解這一切之前,必須把腦漿抽空,排除所有舊思考系統才能保持鎮定。
堂哥直直盯著演講者,我無從得知他是否正在想同性戀的事,想怎麼有人能拒絕透過白襯衫敞開的領口,望見那肌膚圖景而不為所動,且她戴一條細銀項鍊貼伏鎖骨?
出自不同層面的懾服,我們直待到後續訪問結束,記者全散去,直到剛剛舞動雙劍,以堅穩不沉的口氣向大眾發表一紙如「醫生成功執行史上第一起腦部移植手術」般發現的男人,向我走過來,說了句,好久不見啦老同學,沒想到你剛好也在這裡啊。
我跟邱是國中同學,但他直到現在才以邱的身分出現。他並不姓邱,這稱呼出於我想不起他姓名,正欲婉轉詢問時,他不作聲地遞出名片,我卻看錯姓氏,讓他哈哈大笑著說沒關係你以後就這樣叫我吧,彷彿他生來就該接受人類錯岐的想法眼光。
在那之後,某次我放假返鄉時約了其他國中同學出來吃飯,連問了好幾個才有人說對他有點印象,似乎他當時因身體狀況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他卻記得所有班上同學的名字,且能毫不遲疑地指認。
(時間追趕上來。)
颱風過境,有些得不到中央資源的地區仍在遙遙無期的重建階段,而他又偷偷抽起一小塊磚,預告了整體權力結構的鬆潰有期。
隔年,臺灣終於從漫長的戒嚴令中獲得釋放。
但邱還是沒結婚。
※
我媽還是沒接電話。
(即使早有預感如你亦無能力追趕時間的疾馳。)
電視上的周星馳側躺著,堆滿鄙視的表情回過頭去向蓬頭垢面的老乞丐說:「你個老玻璃。」在電影上映兩年後,一九九四年,兩個北一女學生死了。這兩件事毫無關聯,卻半摻巧妙的因果並行。
焦慮感滿上喉嚨,幾乎讓我把年輕時咬指甲的舊惡習給找回來。我急著想告訴她,父親可以回家了。
父親離家之後,媽一直都沒跟另外一個人過生活。
我從沒有另外一個需要考慮叫他「爸爸」或「叔叔」的外來者。在我面前從沒見過,我之所以能確定其他時間媽也沒跟人好上,是因為她這二十年外貌的急遽衰頹。也許二十年來的無性生活褫奪了她作為人類生活的其中一種可能性。她體內的細胞在經過漫長的自我分裂繁殖後,突然意識到咱就一輩子如此了吧,拋棄了維持青春美貌需要的強大動能,砰一聲突然加速追趕這二十年來所應體現的老化衰馳。
她變得極像一個衰老的男人。或者人老了本就不應區分生理性別,都一個樣,都脫毛,或膝蓋負荷不了肥腴的肉身,或以鬆皮囊裹覆水份及脂肪皆蒸散排泄的瘦癟軀體,逐漸倒退成為一顆衰老的胚胎。
前年心臟病再度發作後,她便常駐在醫院病房裡。
老不是問題,問題是衰哪。
即是在我體認到這件事實後,我心中對於男女的定見才慢慢放下。
邱在記者會後邀我去敘舊,我很含糊地應答他,用商場那套沒說出一個否定詞卻能表達「就這樣了吧」的應對方式,我那時根本還沒想起他哪。
但其實我們幾年後才又見面,因他會後數月隨即被政府抓走,以政治犯的待遇關押了好幾個月。
數年後,我在臺北市的天橋上遇見穿著一件以數百個保險套自行縫製而成的衣服,正在發放更多保險套的他,我們才定下約會。
那時父親已經離家了。
我結束通話,準備起身出門,今天是邱與我的見面日。明天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開車二十分鐘後,我來到約定地點,位於鬧區的麥當勞,當年開記者會那間早就拆遷了,但在這重大日子的前一天,我們都同意這是個聚會的絕佳地點。
我上樓看見他坐在靠窗角落,正跟身邊幾個臉上神情認真,卻帶著懵懂氣息的男孩說話,我跟他們打招呼,男孩們接著起身,說了祁先生,今天真的很謝謝你,擁抱告別。
「怎麼樣,老同學,最近過得還行吧?」他爽朗又斯文地對我說,像是剛了結一件大事。剛剛那幾位應該是來找他做心理輔導的吧?
「普普通通,倒是今天比較特別一點,我叔叔那邊同意我爸回來了。」
他手上的咖啡就在那時差點潑灑一地。
真的?什麼時候的事情?天哪,選在釋憲前一天也太巧合了,這代表明天一定有好結果,我太開心了,今天我請客吧?雖然用的還是老伴的錢哈哈,不過我相信他不會在意的。邱像毛線團裡一條棉線抽起,連綿不絕地說下去,就如同他以往的風格般。
邱是少數幾個同時知道小張跟父親的事的人。
當時我已在親戚開的代工廠工作近十年,小張是盤據附近廢棄建案的一個閒人,進出過派出所好幾次,時常能在公寓改裝的地下賭莊旁巷弄看見他──由於賭到身無分文被賭莊的人攆出來。
我們家由於生意蒸蒸日上,在當地也小有名氣。跟他本來是毫無交集的,直到某天他突然跑來找祖父。
他說,我從窗戶看見你們家誰誰誰在做那檔子事,大白天的沒一點羞恥心。祖父本來想叫人把他架出去,但他接著說,是一個男的,跟另外一個男的。
那個誰誰誰就是父親。
祖父神情劇變,將他反架進門,就在客廳,兩個叔叔各坐在小張兩側,以防他有什麼不軌。他開始鉅細靡遺說起父親是怎麼戴假髮,臉上濃妝豔抹又穿連身洋裝,黑絲襪,哇那雙腿多標緻,如果只看腿是世界第一等的名模呢!他對那個大約高中還沒畢業的男孩扭舞腰肢款款擺動身軀,媽的騷炸了,男孩顯然不知道要作何反應,兩手緊貼著體側,父親於是將他移躺在床,解開他褲頭,媽的拉下褲來才發現男孩下體早就紅腫硬漲,槓得老高啊!
小張又說父親看見那根直挺挺的男莖說有多興奮就有多興奮,張嘴就含,果然還是男人懂男人,手邊也沒停下來,那手法刺激到莖首莖身以及卵囊每一處,連我都差點站起來了,嘿嘿。最後父親也等不及男孩反應,硬扯下自己身上絲襪,將洋裝拉起,什麼潤滑工作都沒做就坐上去,果然是條漢子!他並且指出事後父親把那些衣物藏在什麼地方,不信哪,你們可以自己去找!
爺爺臉色鐵青問他怎麼看到的,他敘述窺伺的父親房間在二樓耶,小張支支吾吾答不出來,後來才給逼問出是要趁沒人在偷東西去賣。
這些事都是叔叔跟我說的,我知情時,父親已經離家了。
(就在我也親身目睹這一切的時候。)
在那之後代工廠的工作當然也做不下去,叔輩們總用某種昏暗不明的責備口氣在對我說話。
幾年後,傳來父親去世的消息,他被葬在一處公墓,沒跟其他列祖列宗葬在一起。
「抱歉,我接個電話。」手機上來電顯示媽專屬護士的名字。
※
媽終究還是走了。
她晚年常往家附近的長老教會跑,當讀經營的志工,製作聖誕節表演的道具或準備茶點,只差沒一起傳道而已,鮮少有人知道她直到去年才正式受洗,於是葬禮也以基督教儀式舉辦。
隔天,大法官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出爐,有人開心跳叫,有人說這是道德淪喪的徵象。
「我被這個釋憲文當場變成一隻鳥,心情是雀躍萬分!」在釋憲結果記者會上,邱面對台下的人群。
那竟似瓢蟲背上的硬殼分開,薄如紙膜的翅膀自折疊的姿態舒展,在五月陽光下,這樣一幅畫面。
歷時四十一年的破殼哪。
夜裡我躺在床上,閉著雙眼,等著進入溫暖的時間暗流,再度回到從前,回到我所經歷過的每一刻。我在倒回這一切時僅能以幽靈的形體穿梭,我選擇跳過向自己耳語哪一家公司股票會上漲的無趣時光。
請允許我將時間溯回我最喜愛的那一刻。
五年前邱與我在酒吧裡,燈光昏暗,分不清在場哪位是男是女。我第一次向邱說出我爸的事。
「太帥了吧,這樣你爸到底算公的還是母的?」
「同時有兩個媽媽不好嗎?為什麼勢必要分一公一母?」這番話像是經歷多年孵化出來,交付到我手中,讓我何其自然地說出口。
邱不說話了。在我們每次見面時心裡總有許多話語要掏出來,像是得了媒體社會關注還不夠,且面對每個尖酸刻薄的譏諷者總能瞬間還擊的那人,第一次說不出話來。只睜著那對時光蝕刻出的溫柔眼神,帶點驚訝又讚許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