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喪妻者。
我全程陪伴他在這趟折繞暈迴的車途上,把妻最後剩在世間的一罈餘白灰燼運往偏鄉
的墓園,整天下著大雨,窗外的景物被融化成雨景,彷彿車廂內的我們被壓縮成一個鐵方
塊單位的最後送行者在對抗整個世界。抵達地點,我幫喪妻者撐傘看他捧著妻的骸灰步入
館內,一行人又上香,隨法師念誦經文,最後是園方人員搬開沉甸甸的墓石,將妻穩實埋
入後,墓石又移鎮回去,整片開闊的山景才突然迎擁過來,原來此處是面對一大片遠山霧
靄的福靈之地。
雨勢煞然止歇,有人說這是安息了吧。你注意到遠方呢不只一脈平緩相連垂落於視線
盡頭的山脊,更有艷藍色的天空合掌環繞。最後一站,這一切都結束了。雨水沖刷過的墓
石像一張寧靜的神情。
我忙了一整天到這個段落突然發現,對啊以後真的能好好休息。這不是真的死了嗎?
生理機能的停擺,我又想到某種常常不經意被傳達過來(好像從沒停止過地一直浮游在人
群之中)的陳腔濫調,死人跟活人就是差一口氣什麼的,但有些死是別的意義的攫奪。
妻的幾個親密友人都參加了,她一直是人緣很好的人,喪妻者與她在高中校刊社認識
,他大妻一屆,高三那年他透過關係在校刊最後一頁登載極大篇幅的告白信息給她,差點
驚動家長來學校,但是呢這樣低俗的告白手法在那樣青春情竇濛澀未開,對愛情還帶有濃
濃總裁味的想像空間裡竟讓他真的把當時的妻整個人擄獲過來。
啊,那是多麼美好的時代,妻曾與我分享所有她的少女詩懷,黃昏夕陽斜斜將河面灑
了整片金,而兩人挽著彼此走在河堤上,走一條條長長的路要將無聊凡世走完,她的少女
詩懷呢把那條路想成一條黃磚道通往妖異未知但與當時保守社會解離的奧茲國境。
妻的記憶小鈎沉入最深處,開始把遠近所觸都勾出河面。你想著這就是世間蠢人想方
設法要拉開記憶的抽屜,其實記憶法則總如一碗一碗的水倒入河道那樣渾曖不清。你想理
清記憶不等於你在整理記憶實際上你只是在撩撥它們。
我卻清楚記得所有細節,是我全程協助喪妻者處理所有妻從生到死的經歷。
我們搭的這台中型巴士開動時,我還沉浸在午飯後血糖升高昏昏欲睡的疲倦中,巴士
闖入雨中,全車的人被一種單調的路況顛簸晃動包覆住,沒人說話。我不由自主地睡著,
頭靠向坐在身旁的喪妻者肩膀上,震然一醒,喪妻者見狀摸摸我的手,示意我別緊張。隔
走道的鄰座妻的大學好友,轉頭給了我一個似抱歉又帶點愛憐的眼神,我想起以前她還在
時我們常常一起去她家附近的美式早午餐店吃飯。
在我們搭上車之前呢你看見我們一夥人牽著細棉繩散成大圓圍著圓心的鐵籠,殯葬業
的人把那棟紙紮西式別墅好大的庭埕前庭金山後院銀山搭置智慧型手機4K電視梅賽德斯的
夢大家日夜幫忙摺的紙蓮花扔進火舌竄高的鐵籠內,那曾是年輕時的妻對一個完美家庭的
最大想像(當然不包括紙蓮花),那時候妻甚至可能缺乏對家裡「將有一個男人」(闖入?
陪伴?)的真實認知。爐心的塵燼越堆越高是什麼時候我開始不了解妻的?我們曾經有很
長的一段時間銜合彼此就像誇張的性愛馬拉松競賽,感覺簡直像我活在她的羊水裡那樣漫
長接近永生的「生前狀態」。
你將時間倒退,試圖找到答案。
大火燒著,法師領著大家喊,你們怎麼稱呼徐小姐的就先喊她,然後說:來領庫錢,
來領大厝,來領金銀財寶。起初每個人都跟著法師制令式地喊著後來他們開始流露出每個
人與妻一生中不同階段的角色互動,妹仔你現在可以放心去環遊世界囉、阿姨以後退休在
家不怕沒有生活費啦、老師希望您在天堂能夠好好享福......,沒人喊她那個單音節的名
詞,要強迫她扮演那個角色。
再之前是大家排隊依序拿筷子夾三枚焚燒後的骨塊進罈內,「住新厝」。再早一點,
所有人對同個方向喊著「要火化了趕快跑!」,頭七、二七......你想著女兒巡呢?怎麼
找不到女兒巡?
你反覆搜找,始終找不到想要的片段,接著虛空中記憶線頭繃張到極點反生一股彈力
脫離掌控開始暴亂飄散,最後停留在你看見妻闖進臥室內看見喪妻者按著我的雙手,用他
中年肌肉與脂肪俱盛的身軀靨鎮住我,一次又一次地沒入我時喪妻者看見妻闖入臥室內,
我滿臉淚水仍在淚水中看見她,所有人在觀看之中單單是觀看就把所有人嚇成紙紮的人兒
以餘生去贖永恆。
喪妻者追到她跑出房外的妻,連爭吵都沒有,僅有好幾聲沉悶的重響傳回房內,然後
他叫我出去。
喊她最後一聲。喪妻者對我說。
媽。
我聽見封閉在一具破碎身心底下,肢體分解後被粗腸線縫起噬肉菌啃得傷處綠膿包,
眼球都燙熟嵌塞臉上兩個孔洞,喉嚨在肌膚極大的炮烙痛苦中嘶喊終於將聲帶扯成一條彈
性疲乏的鬆弦,那樣一座靜謐之屋。但全知的你總算看不見這一切,那龐巨驅力勉強催吐
出口的細索顫抖的單音節。所有認知都停留在那刻,喪妻者侵植我的膣內,時間凝止我們
黏合彼此的肉團,所有以妻為主體的敘事都像方糖塊墜入強酸液溶解分辨不出是我或是喪
妻者所言。
這不是真的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