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zeta203 (騎士總冠軍!!)
2018-04-08 23:56:09
某個三月底的星期日,臺北已經不冷了。晚間九點多,驟雨降下,人們撲撲跌跌穿越
突發的雨景,水滴從收攏的傘面滑落,一串串濕鞋印連起捷運站入口階梯右側。他從遠方
狂奔而來,超趕行色匆匆的人群。
雨水流進水溝,汙水在腳底下流,得把厚厚的柏油路鑽出一個大洞,鑿開堅硬的岩層
才得以窺見,灰鼠在足下深處竄動,在骯髒的勞動環境搬集碎榖粒、混雜唾液的餅乾屑、
酸餿菜渣向鼠王朝貢,鼠王坐在斷肢碎骨頭堆上,尾巴另一端又纏結許許多多鼠屍的尾巴
,巍立於全部集體的淪喪獻命之上。
他如一隻小灰鼠竄避人群,在捷運列車上扶著鐵柱大口喘氣,搭到台北車站轉乘高鐵
。陰暗的月台,末節車廂前,末班車。他莫名產生一種災難電影之中電線從日光燈管破損
裡探出頭來,不斷滋滋滋冒濺火星的錯覺。
列車從去年剛通車的南港站駛來,他沒印象在黑暗甬道彼端暈開光點之前有強風預示
,他想像風應該襲來把他如同吹散的舊報紙掖著帶走,但那晚的月台異常平靜,沒有風也
沒有奇蹟。他從人潮洶湧中覷見列車靜靜地駛近,這班直達車要載他回家,穿越臺北與高
雄間的時差之蔭,同時也要解構三月像拋棄火箭末節,升空,宣告,我們正式航向四月,
並稱此為最後一次返鄉計畫。
再也不離開家鄉。
車門開了,他察覺手還是好痛哪,疼痛來自雙拳關節,剛才死命奔跑的兩腿也還浸漬
於膠態痠軟之中。其實本來也許是能據得一席座位的,但他一踏入車廂就縮到玄關裡側,
旁觀後進的排隊者魚貫瑣碎的腳步,看見他如心底浮出一絲詫異:已經沒位子了嗎?這是
第一個念頭,隨後還有些別的什麼,與記憶中正常人不同的異常訊號爍現,讓人們多盯了
他兩眼。
嗡嗡鬧鬧刺刺癢癢,臺北的人聲眼神曾讓他過敏得那麼嚴重。無所謂的,戴上耳機遮
斷人們的目光。
耳機那端的歌手開始唱起:現在為你治療,我也花了好久才能學會自嘲。饒舌歌手的
星期天,賦格節奏藍調的輕懶,慢靈魂揚旗主張領土。
戴上耳機還是好吵好吵。但我們正式啟程。
流散的人群逐漸定位,也有人仿效他站在旁側,相類聚者越盛顯示浮游的粒子正歸向
安定狀態,於是發車時間一到,列車即發箭闖入雨夜,外頭是高速風切或引擎躁鳴他不清
楚,總之巨大的轟鳴音牆把他們圍堵起來。這咕嚕咕嚕的聲音多像一隻巨獸的腸子蠕動聲
,他跟其他飼物們被丟進臺北的口腔裡,撕裂磨碾後經由咽喉、食道、胃袋、十二指腸、
空腸、迴腸、升結腸、橫結腸、降結腸,繁複精密的消化系統最後與其他糞穢堆積起來,
終於等到排遺的一天。
人們站在車廂玄關彷如幾根歪歪斜斜的稻草,或深夜酒吧裡的老客戶。親密的陌生人
們共享一段短暫的交會,整節列車都沉浸於某種關於失語和頹睏的集體潛意識裡,睡意逐
漸從盒子裡漫漶出來,瀰漫斗室。站立的人們如何變換站姿,還是無法驅離逐漸深植的睡
意,列車在持續的搖晃運動中發出金屬車體的規律撞擊聲。
他從人們的步態中發覺人與機器沒分別。人在機械性的勞動中退化,抽萃了靈魂燃柴
,人的夜爐失去熬夢的材料,永遠不再像個孩子般囈語。
有個女孩排在最尾進入車廂。
末班車的乘客們當然會想找個位置坐下好好休息,儘管這是停靠最少站的班次。所以
當女孩低著頭悄悄細碎地走入,毫不猶疑站在他對面,倚在充電間門前,他感到訝異。尤
其像這樣薄紙片身形的人兒,古著風衣外套底下白色短踢、淺藍刷色牛仔褲和帆布鞋。他
心底瞬時落下一滴雨。
低著頭,低著頭。沒有拿出手機來眼神空洞地滑呀滑,沒有一絲偽裝這世界什麼都好
的無知笑臉,看其他的同溫層好友出國打卡,在巷弄的咖啡廳裡啜飲加了糖的拿鐵咖啡(
這鬼東西什麼時候被冠以「咖啡」之名了?),他對於女孩最初的印象:這是個好輕好輕
的靈魂,還未找到生命專屬的指向性,暫時沒辦法被交付給任何一個人。
「給你。」他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每天慣常攜在身邊的書。
女孩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顫跳,看著他卻沒伸手接過那本書。
「忘記帶手機很無聊吧?我可以借你書看,反正這本我已經看完了。」
「我沒有忘記。」女孩聲音微顫,把書接過。風衣口袋裡響起似乎是手機的來電答鈴
,她將手機拿出來關閉鈴聲,翻開書。
車廂裡頓時下起一片寧靜的小雨。好沉靜的人,有種很深的本質埋在她的靈魂裡,讓
人難以摸透。害羞內向的人他不是沒見過,但是眼前的女孩,肯定還摻雜什麼異常性在那
樣的半彆扭半迷離之中,淡化模糊,不必說話就能把人隔拒在外。
也許是什麼人生經歷吧?
「這本書......好難懂喔。」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今天攜出門的書裡充滿昏曖迷離時空跳接的文字,如深陷之溺。
他有個預感,不能讓眼前的女孩看懂這本書,當她完完全全明白了,心裡的東西會炸開來
。
「巨大的無從想像的荒謬和錯置,你不奮力掙爬著朝向鬧劇的極致,就必然會墜入無
可忍受的悲劇彼端。」他想起這段書中字句,像痛苦到了極點,不得不用大笑來轉化那些
荒謬極的悲傷,又如喪妻的喜劇演員跳進化學藥池裡,起來後發現自己變成綠頭髮、白皮
膚、紅嘴唇的永恆小丑臉容一樣。
下著雨。室內外的濕氣似乎被寫進一本書裡,都像書景。不再具體的描邊,淡化的輪
廓都如同大腦由視神經吸濾文字後,灰撲撲吐出的一大團糊霧。
那個,其實不用看懂也沒關係啦,仔細一想內容有點變態變態的,不太適合女生看。
他本來打算這麼回答的。
而她本來將喔了一聲後,沒什麼反對,仍舊繼續翻著。
「傷心的人別聽慢歌,也別看這本書。」
他講出了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爛答覆。
「什麼爛哽啊哈哈哈。」
他從背包裡又拿了《蒙馬特遺書》出來,指著自己與她手中的書頁中幾個貼了螢光標
籤的地方,接著示意她先看《蒙馬特遺書》。
他閉起雙眼,耳道內仍播放著《Sunday Night Slow Jams》,一曲換過一曲,交叉雙
臂手指在臂上輕輕點著節拍,一片片高速運轉中的窗景在寧靜地燒熔。
他聽見啜泣聲。
台中站到了。
他別開身子讓旅客下車,女孩抹了抹臉,低下頭來,車廂內外交換乘客,出的多進的
少,不過仍有人沒位置坐,站在玄關。
「想起什麼事情了嗎?」他遞出衛生紙。
「沒事。」
女孩的手機又嗡嗡響起,在台北到台中期間已經響了不少次,但她始終沒接電話,或
是關機,總是鈴響時拿起來看,又一副事情都在預料中地關閉鈴聲,將手機放回口袋裡。
「你在聽什麼?」
「你自己聽聽看。」他笑著把右耳耳機遞出去,女孩站到他左側來。《Sunday
Night Slow Jams》正好整張專輯的歌播畢,歌單換上A Mei的《三月》。他放下雙臂,他
們的手背輕輕碰觸。
「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本列車目前第八、第九車廂臨時開放為自由座
車廂,要坐下休息的旅客請移至第八、第九車廂,謝謝。重複一次,各位旅客請注意.
.....。」
列車長廣播結束,末節車廂的玄關旅客們紛紛提起行李,往第八、第九車廂移動,車
廂內的旅客大多都睡著了。
「你現在可以跟我說了,你看,附近都沒有人,我們現在很安全。」
女孩淺淺地笑著,拿起他的手機,捏他的手指解開指紋鎖,點開備忘錄app後開始在
上面打字。
那是一個關於房間的故事。
房間裡原本只有父親和母親,後來母親走了,再也沒回來,房間裡的人物遂變成父親
和她。
在女孩說了房間的故事之前,他曾經是這麼期待專屬自己的房間。
他自己也曾經待在一間房間之外。由於生理的早熟,無限擴大又空乏的身心令他的「
房外時光」顯得漫長。他記憶中最早的房間,是鄰居的。
在那個房間之外他看到,那男人,將全身上下最敏感的一叢神經沒入裹厚柔實的幽徑
。他沉默地窺看,無從向人描述。那一段段沉默的時光是優柔靜美的。悶哼。僨揚。重重
擊貼著綿軟層疊的軀體,不發出半點聲音,將性行為蘊含的原始暴力包裝得多麼完美,多
麼光潔,像一處值得久居傳裔的水澤之地。鄰居的溫順啟蒙了他對於性的想像,真實描繪
出一個形廓,令他在往後的路途中回首時總能望見,也引流了他的喜好。
鄰居是個寡婦啊。那男人,也總不是同個男人。同樣的是,男人總成為那間房室裡最
雄偉的存在。
也許女孩缺乏的其實是自己的房間。一個沒有父親的房間。如此她也能享受房內時光
。
「這就是妳這麼晚搭車的理由嗎?」
「那你呢?拳頭為什麼都是血漬,又衣衫不整的?」
「我傷害了一個重要的人。」
「那,我也是吧。」她再次將手機鈴響解除。
在他人生中這樣的奇點,穿越時刻,是從什麼時候產生內爆的?他沒有冀望過女孩的
出現,如果沒遇見她,他今天仍會跳上這班高鐵,她依然會持續遭遇這傷害。而這傷害,
永永遠遠地插入她的人生,插入抉擇時分的每一寸間隙。在今天之前就注定今天的出現,
因為她遭遇了傷害,有人受傷,「今天」就蹲伏在時間軸的某個預定席等待聚光燈照引了
。
從車門上的小窗望入車廂內,他突然覺得看見了自己與女孩並肩坐在座位上,對方也
正透過小窗看著浮晃不定的人影。
她在時間裡無盡漂流,鑄不成一個辭義。
而她也有遭遇傷害的奇點,作為今天的註腳在今天之前發生,星體塌陷攝吸一切向外
逃竄的光,身體與情緒抽離,懸浮在某個高度看著自身的物理運動,如同靈魂剝解升起,
香霧游絲般繫著腦袋瓜,隨她肢體擺動,飄向腳尖對準的每一處。
由於莫大悲傷使得意識逐漸剝離駕駛艙體,像從高空以第三人稱視角看著自己的身體
。
在房間裡懸浮。
她用內心的核仁不斷結霜生寒來對抗整顆行星的核融合爆炸,對抗世界不斷企圖同化
她的平庸,以一部之力對抗全部。
那是一場生命的宿疾。
那場生命的宿疾沒有經過療程便迎來終結,此後沒人可以肯定誰在地上打滾拉著妳裙
角於捷運車廂中大吼大叫,她見了誰都笑啊那月牙彎眉眼,這樣的幼獸能成功獲得一份成
年生活,平安坐在你雄偉丈夫的對桌算家計帳或拖著孕身獨自去刷洗馬桶。
成年是需要運氣的,你若不是幸運生成一個踏平荊棘不沾半點泥的人步向黃磚道遠方
盡頭,就是幸運生成一個蠟凝固封的人,永遠沒受到足以融燃中間火藥蕊心的熱度,這要
有多大的天賦?如邱君所言,她真摯的靈魂(她主張靈魂具有指向性)都給了所愛的那人,
然後我們得知她的壞毀,所以我們在此引用在二十六歲消殞的女兒這樣解釋愛:無限近乎
忠直澄明的情感,無、限、溫、柔,心裡的遠古鏡面。
她的靈魂火藥沒能成功深埋,被所愛的那人引爆了,這是女人千年以來被枷鎖的女兒
性,當她爆破了,我們也把她當作我們的女兒般指謫評議,「明明就是合意......。」,
「她只是一個嬌嬌女......。」,檢討,讓我們再檢討,接著扶持整體社會文化公序良俗
站起來。
只有那個從小跟女孩混跡玩耍的小男孩張開口緩緩說道:
「能夠順利長大,真的好困難。」
唉唷活著真的好幸福,讓我們幸福活下去吧,好啊。
好啊。
他們鄙視這件事情:追尋幸福。活著常常就只是種單純的恩賜,毫無意義可言,幸福
往往像身心障礙者試圖滿足自己的性需求般遙不可及,醜陋的瘸子適合在捷運站出口賣大
誌,不准賺錢──至少不准賺得比我多,當我掏出那一百塊而此消彼長地增加他的資產時
,我不希望他比我有錢,有錢就有快樂,不希望他過得比我快樂。我這是在教育你們:若
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列車逐漸停下來。接著停電了。
列車長的聲音又出現:「本列車臨時停車檢修,請各位旅客見諒。」
在漫無音訊的悠長沉默後,他們一起進入房間。
她從踏進充電間開始,就不斷變形,說話時總緩緩吐出霧茫的模糊字句,且混著一種
沙啞濛曖的印象,從意識底層把什麼巨大的東西給召喚出來了。似乎她就從那個時間點開
始,從內裡翻出噴裂,成為一片永恆的風暴。
接吻後,他們輕抵彼此的額頭,他在她的身體裡不停勾揚,她痙攣似地收縮時感受自
己的身體包覆著對方,且因對方的形廓微微伸彈,不止歇地改變自己來適應他,他的指尖
緞面般滑過她的背,在腰際貼上輕扶著她。
長期受虐的身心,很適合與快感連結在一起,這是她的天賦。她享受疼痛感,把所有
傷憐強制轉化為堆疊高潮前的碎浪花。但受虐永遠不是一種活該。
他要她脫離痛苦。
「當你覺得擔心害怕的時候,就拍拍我的手背好嗎?我會保證你的安全。」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你。」
「你在這裡很安全。」
他們在彼此之中湧出。
許久,列車依舊沒有啟動,黏重的漆黑裡他們推開充電間的門,偎坐在入口處,抬頭
看著停電的夜晚,星星一片敞亮,無腳的鳥展開翅翼還在天空漂行。
她抬頭看向天空。
「列車沒有到站。」
「對啊。」
「這一次,他還是沒有寫完啊。」
「對,但故事總會有盡頭的。至少這次高鐵沒爆炸。」
她的臉上突然浮現一種存在久遠,兩人都再熟悉不過的笑容。
「希利先生?」「什麼事?」
「我們有回到過去嗎?」
「沒有,這次沒有。」
「沒關係,我們繼續努力就是了。」
他伸出手拍拍女孩的肩,順勢將她抱入懷中,他發現自己似乎就在那模糊的時空裂接
點裡流下眼淚。
作者:
srwcc (老馬)
2018-04-09 00:00:00推
作者:
stw0975 ( )
2018-04-09 00:14:00推
作者:
haXD (拎北拍到丁-滾滾)
2018-04-09 00:16:00我忍不住了一定要先偷推全世界我最喜歡你的文筆ㄌ
作者:
Assisi (Francesco d'Assisi)
2018-04-09 00:26:00你每次都壓底線ㄟ
作者:
haXD (拎北拍到丁-滾滾)
2018-04-09 00:32:00怎麼有這麼讓人焦躁ㄉ人啊每次都壓底線那到底是想幹嘛~
作者:
Hugh619 (步步)
2018-04-09 00:36:00好久不見
作者: tvmonkey71 (蘋果精通) 2018-04-09 00:36:00
\國蛋/\國蛋/\國蛋/
三月的煙雨飄搖的南方,妳坐在空空的米店...忽然想到的一條歌
作者:
a13579430 (a13579430)
2018-04-09 06:15:00推
作者: dtchen123 (小宇宙) 2018-04-09 17:20:00
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