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一年四季總在下雨的城市。
而那時的他笑著對我說,
這裡的雨不是雨,是因為這裡是港都,承載了許多人的離別。
從天上落下的,是他們的淚水。
才怪。
他從來就不是那樣浪漫的人。
他大概就是那最古靈精怪的男人,帶著天生的邪氣。
我其實不知道應該要怎麼樣描述他,
畢竟他多變的面貌,和對我的樣子總是飄忽不定。
我唯一能感受的,
就是在他旁邊時,能夠讓那些煩躁的心思稍微安靜一些。
要我定義的話,
他是避風港、
他是抗憂鬱藥、
他是我願意在望夫石上等待的人。
-
那個城市的潮濕總讓人有些不適應。
初見他時的模樣,是我第一次從公車下來看著天空發呆。
沒人提醒我帶傘,對於一個從冬陽暖暖的城市來的孩子來說,傘是累贅。
我很意外的是他也沒帶上傘,衣服上還有點點的雨跡。
於是我們就在站牌旁的屋簷彼此尷尬的對視。
「如果我有傘的話我就會搭訕妳」他是這樣對我說的。
「這裡都這麼常下雨嗎?」我看著他。
「雨?這叫大太陽。」他調皮地對我眨眼。
「噗。」我笑了出來。
「第一次來這裡?」他問我。
「對,也不對。」
「這裡是海洋廣場,妳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
我說完之後他歪著頭看著我,像是找到同類那樣的神情。
「我只聽過《流浪到淡水》,沒聽過流浪到基隆。」他總是這麼有趣。
「我想吃連珍的起司球,帶我去。」我用著一個連我自己都訝異的語氣和命令句。
「妳挺懂吃的嘛。」他的燦爛笑容讓我想起家鄉的太陽。
他看著我,然後對我用手指了方向,示意要我跟上他。
在這時候他也脫下他的外套,輕輕蓋在我頭上。
在經過那個長的不可思議的路口,我輕輕的拉著他衣角。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我也有做一樣的事情。
「我們以前遇過嗎?」在到達對面路口的時候,他對我說。
「沒有。」我說。
「為甚麼我總有一種我們很熟的感覺。」他笑著。
「你是指我現在跟一個剛遇到,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的人亂跑嗎?」我看著他。
「我本來就是個瘋狂的人啊。」他還是一樣燦爛的笑著。
「我也是啊。」我帶著異常溫柔的眼神看了他,而他楞了一愣。
「跟我聊聊,為甚麼來這裡?」他淡淡地對我說,還是保持著笑容。
「東西掉在這裡,想找回來。」我是這樣說的,用著最哀傷的眼神。
-
我沒有預期我和他會進展的這麼快。
但我也沒有抗拒我們之間的進展,一點都沒有。
吃完好吃到驚為天人的起司球之後,我就被他帶了回家。
他說雨好像不太會停,
我說我走的腳有點酸,
反正就都是些裝裝樣子的藉口。
畢竟在這個上床和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的世代,
兩情相悅個幾小時、幾天,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但我太訝異我們之間的契合度,
在他進入我之前我就已經被他弄的陣陣顫抖,
更別提在進入我之後,我已經放棄任何思考能力。
使盡力氣的擁抱他、親吻他,然後大口大口的呼吸、呻吟。
不確定眼前的他,和我記憶裡的那個他是否有些相似。
但給予我的快感和高潮,都是那樣無與倫比的。
我滿足的連下床的雙腳都顫抖著,
甚至眼角還有不知名的淚水濕潤著。
-
我很意外他不抽菸。
他的樣子很適合來之事後菸,然後抱著我,對我說妳好性感。
但他沒有,他只有帶著溫柔的表情抱著我睡著。
我也沒有任何的不適,反而找到一些安定的感覺。
我輕輕的起身,在不驚擾他的情況下打開了包包。
抽起了幾張出發前在超商沖洗出來的照片。
不,他們一點都不相似。
對,他們就是有些相同的氛圍。
一年前的那個他離開我,
我的世界中心崩塌毀壞,
開始了行屍走肉的生活,整整一年。
我沒有不好,我覺得我自己沒有不好,
我只是吃飯會痛睡覺會痛呼吸會痛,
很快就不痛了,很快的。
我都是這樣告訴自己。
我拿出打火機,把照片點著。
大概花了一分鐘,那張照片就成為灰燼,散落在洗手台裡。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似乎有些憔悴。
勉強的對自己笑了一口白牙,然後他就出現在浴室門口。
「得恩。得到的得,恩典的恩。」
「昱晴。日立昱,日青晴。」
「妳的名字很適合這裡。」他笑著。
「我不喜歡這裡。」
我這樣對著他說,而他尷尬的笑著。
「這個城市,不是你這裡。」
「這個城市怎麼了?」
「多雨,無晴。」我是這樣說的。
-
我簡單的整理之後就自己出他的房門,
得恩沒有留下我,他應該也知道我有事要做。
雖然不是甚麼重大的事情,
我只是在那棟建築物的露天操場,看著底下的車水馬龍,燈光閃爍。
然後下了樓梯看著手扶梯上的人群來來去去。
好像,記得些甚麼了。
『對不起。』
『嗯?』
『我很喜歡她。』
『嗯。』
『我沒辦法放下她。』
『好。』
一陣孩子的嘻鬧聲將我從回憶拉出,
好不容易找回的記憶又陷入了斷片的狀態。
那時我百般不甘願的走進精神科診所,
怯生生的訴說著我的狀況。
我失憶了。
但不是那種芭樂劇的一覺醒來誰都不記得,
而是關於分手的每個片段,都支離破碎的像是進入碎紙機那樣。
我很努力想拼湊那些他說的話,
但卻在每個章節裡頭痛欲裂。
我記得他的名字叫做張益萌,
我記得他帶我來過這座城市,
我記得那家很好吃的起司球,
但,
我忘記他怎麼跟我提起他心中有其他人,
我忘記我是怎樣難過的哭了多久,
我忘記我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裡,
我忘記,
他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
『太陽。
他是太陽。
他是在這個濕冷的城市裡唯一的太陽。』
已經泛黃的筆記本裡,是我的字跡。
附註的日期是473天之前。
能夠讓我片段的想起關於他的那些回憶,
只剩下本子裡的段段文字,和那些沖洗出來的照片。
每當我找到回憶時,我就將那張照片燒掉。
就這樣,像玩拼圖一樣的把破碎的回憶拼湊。
手機的震動驚醒了我。
來電顯示是得恩,於是我接了起來。
「妳晚上有住的地方嗎?」
「沒有。」
「要接妳嗎?」
「好。」
掛上電話的我,漠然地看著我那一年的筆記,
右上角的天氣欄畫上了太陽,
右下角的署名簽上的是一個「晴」字。
「那時的妳快樂嗎?」我自言自語著。
-
那是個熱情奔放的晚上。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才裸體相擁著睡著。
床單上充斥著汗水,體液,和使用過的保險套。
有些荒唐,卻也有些合理。
也許是很久沒有那樣的放蕩不羈了。
我看著得恩靜靜睡著的樣子,一邊思考著那些我曾經與益萌相處的日子。
好的壞的都忘記了。
但床上的事情卻漸漸清晰了起來。
對了,以前他也會用這個姿勢。
會先親吻我的額頭,然後是耳垂、脖子。
他喜歡玩弄我的乳頭,
喜歡用手指逗弄著我身體的各個地方。
在太陽光照射到室內的時候,我從床上坐了起來。
得恩的翻身低喃讓我有點緊張是否吵醒了他,還好沒有。
我翻開那本筆記本,日期押上的是470天前。
『這裡是港都。
承載了許多人的離別。
從天上落下來的,
是他們的淚水。 』
那天的姚昱晴,
妳是不是有些難過?
-
「基隆人會講北車嗎?」在得恩醒來時,我問了第一個問題。
「會呀。」
「那帶我去北車。」
「好。」
一路上,我只是輕輕拉著他的衣角。
他有幾次感覺是要牽起我的手,但都被我迴避掉了。
我不是用尷尬的表情看著他,而是略帶歉意的。
他似乎看懂了些甚麼,所以只是靜靜地陪著我走。
在那座偌大的車站迷宮裡,
我又開始尋找著關於益萌的痕跡。
廣告看板更改了許多,但人潮依舊來來去去的。
手扶梯,
告示牌,
路標,
黑白方格,
異國風情香水。
我對著得恩搖搖頭,而他似懂非懂的點了頭。
於是他拉著我到對面地下街的拉麵店簡單的吃了午餐。
在等待送餐的時候我拿起了筆記本,天氣欄上面畫是一朵雲。
『可以的話,能一輩子這樣就好了。』
469天前,
正準備撕心裂肺的姚昱晴。
當我吃了第一口那碗麵時,我的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得恩看見之後遞了紙巾給我,我哽咽的說了謝謝。
「有這麼難吃嗎?」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不是的,我很喜歡。」我又哭又笑的。
「妳還好嗎?」
「就是太喜歡了。」我是這樣說的。
-
457天前,
天氣欄上面畫了一把傘。
『我不想擁抱一個不屬於我的人。』
我把筆記本闔上,然後隨著捷運的行徑晃動著。
「木柵,木柵站到了。」捷運的廣播讓我從回憶裡醒來,然後下了車。
身後的得恩跟隨著我買了票進去園區,漫無目的的隨處逛著。
我不知道這裡有沒有我要的東西,我只記得我燒掉的照片裡,有一張是我在這裡,依偎在
他懷裡的樣子。
「跟我做愛的感覺怎麼樣。」我沒來由的問了他。
「美好而不切實際的。」
「謝謝你陪著我到處亂走。」我向他道謝
「假日也沒什麼事情。」
「你喜歡小孩嗎?」我問。
「不喜歡。」他說。
「他好像很喜歡。」我說。
「怎麼說?」
「我忘了。」我略帶歉意的吐舌。
他看到小孩子弄掉冰淇淋就去攤位買一支給那個小孩,我記得。
他會問我以後要生幾個小孩,要陪小孩丟棒球,打籃球。
他說最好智商像我,他喜歡聰明的我,聰明的小孩。
「得恩。」
「嗯?」
「抱我一下。」
「這裡嗎?」在樹陰下的長椅上。
「對。」
這時他的擁抱和那時他的擁抱一樣溫暖。
這時我的眼淚和那時我的眼淚一樣流淌。
-
443天前,
天氣欄上是一朵雲。
『用棉線懸吊在枝頭上的夕陽。』
奮不顧身的姚昱晴。
日落後的西門町,走在人群裡充滿了各國語言。
我隨便選了一間旅館,而得恩帶著我進去,消耗了三個小時。
這次是我躺在他懷裡睡著,
畢竟持續了兩個小時的做愛讓我體力早已透支。
總覺得做愛好像可以記起甚麼事情,
或者在那個高潮歡愉的當下,
可以遺忘那些快要記起來的東西。
我想讓鼻腔裡填滿的他的味道。
而他們的胸膛,都有太多的安全感。
被電話聲吵醒的時候我發現他胸膛上有些濕潤。
他抱著我的頭聞著我的髮香,那個瞬間的我似乎有點快樂。
「帶我去看場電影吧。」
我拉著得恩的衣角走出旅館,
然後轉個巷子進去了電影街,
隨便挑了一部不知名的電影。
應該是部喜劇片吧,觀眾的笑聲此起彼落的。
我輕輕的躺在得恩的右肩膀上,然後看著畫面發呆。
好久好久,沒有這樣排除思緒的放空著。
離場時,前方的情侶互摟腰的走下樓梯。
「你覺得他們幸福嗎?」我問了得恩。
「應該吧。」
「你會擁抱一個不屬於你的人嗎?」
「不會。」
「但我仍緊緊的抱著他。」
「然後呢?」
「他還是走了。」
得恩聽完這句話之後就停下了腳步,
然後張開了雙臂,擁我入懷。
我沒有抵抗,我不知道該用甚麼理由抵抗,
我只是輕靠在他胸膛上感受他的體溫。
「好多了嗎」他問。
「嗯。」
「那就好。」他放開我的時候,我有點失落的感覺。
-
『你感受的陽光是來自八分鐘前的太陽,
你感受的溫柔來自我愛你的每一秒鐘。』
404天前,
心碎仍溫柔的姚昱晴。
在進站月台前面的椅子上,我跟得恩看著牆上的時刻表。
「這幾天謝謝你。」我說。
「沒有甚麼需要謝的。」
「很高興認識你。」我說。
「我也是。」
「不單指床上。」
得恩聽完笑了出來,他的笑容依然燦爛。
「我們會再見面嗎?」他說,而我沉默。
他看見我沉默的樣子,仍然輕輕的微笑著。
「支離破碎的我也想見嗎?」良久,我才說了這句話。
「想。」他回答的很快。
「想見還是想做愛。」而我很尖銳。
「都要。」
「噗。」我笑了出來。
「我想陪妳找回那些東西。」
「說不定我一點都不想找回來,那些會讓我很痛苦的東西。」
「那就想辦法讓妳快樂一點。」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愣住了,帶著驚恐。
接著就是眼淚滑落,一滴接著一滴。
「其實我們就見面兩三天,而且是這樣的相處。」我說。
「我知道。」
「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不吃白不吃對吧。」我試著強顏歡笑同時保持尖銳。
「也不是。」
「那不然?」
「想看看妳真正開心的樣子。」
那句話說完的瞬間,我嚎啕大哭,哭倒在他的懷裡,一行接一行。
-
『我很好,所以就不用再關心我了。』
那是那個對話框裡的最後一句話。
我始終不敢點開,因為我知道我散落一地的記憶都在那裡。
但我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那些讓人傷痛的每一個部分。
『我要成為那個
你這一生最遺憾的人。』
379天前,
天氣欄上面是一把傘,
堅毅而勇敢的姚昱晴。
那是最後一頁,最後一行。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成為那樣的人,
但我總是這樣期許著。
在家門前生了火,然後把泛黃的筆記本一頁一頁的撕下燃燒。
帳號也刪除了。
藥也全丟了。
關於那些記起來的也好,忘記的也罷,那些終究是必經的過程。
我以為我看著那些漸漸成為灰燼的記憶會帶著眼淚,
但我居然是掛上了淺淺微笑。
-
那天晚上得恩打了通電話給我,
告訴我下次休假的日期,然後問了我要不要出門逛逛。
「好啊。」我是這樣說的。
「我以為妳會封鎖我。」是有想過。
「為甚麼會?」我問。
「就感覺。」我沉默。
「下次約會可以不做愛嗎?」三秒後我提出了這個要求。
「咦。」他遲疑了一下。
「但我想跟你牽手。」這大概是我難得鼓起的勇氣。
「哈哈哈哈哈。」
我聽著他笑聲,想像著他的表情。
沒意外的話,應該就像是那個城市裡偶然出現的太陽一般。
溫暖而燦爛。
-
instagram:
escitalopram_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