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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宿營能夠圓滿結束,我們都要感謝一個人。那就是──」
當麥克風裡傳來她的名字時,她面露驚訝,一副完全想不到台上的人說的竟
然是她的模樣,但其實她心裡一點也不意外。
剛結束辦給大一新生的迎新宿營,當天晚上她們班在系館借了間教室慶功。
大部分的課桌椅都被推到後面,留下部分桌椅並成兩排,上面擺著披薩、烤雞,
幾桶紅茶綠茶、幾罐碳酸飲料,還開了一鍋火鍋。人們三兩成群閒聊。偶爾會有
人一時興起衝上講台幫大家複習活動中發生的趣事或是蠢事,不時還會冒出大家
沒聽過的,逗得大夥臉頰都笑酸了。也有人上台忙著懺悔,說自己什麼什麼沒做
好,多虧了誰才不至於出問題;厲害一點的還會用感性的話包裝一下,把個人的
名義隱藏起來轉化為集體的意志,就像前面那句話。
在眾人的鼓掌以及歡呼聲中,她放下手上的餐盤和飲料,走到台上,接過麥
克風。待鼓譟平息後,她說了些適當且感傷的話,又引來一陣掌聲和歡呼。
經過一年跟班上同學的相處,她已經沒有剛入學的那麼緊繃。緊繃的原因很
簡單,因為她是個認真勤奮的人,我們可以從她在小四小五就懂得擬訂計畫並付
諸實行這點看出來。面對什麼事情她都是全力以赴,談戀愛也是、念書也是。所
以在她剛入學的時候,除了系上的風氣讓她一時無法適應外,她最不能接受的,
就屬她的同學們了。
一年前,開學的第一堂課,包含她在內的新生們被學長姐一一拱上台自我介
紹。她看著一個比一個輕挑隨便的人走到台前講出莫名其妙的話,甚至是爆炸性
的玩咖把妹宣言。當然還是有些正常的人在台上說了不少正常的話,不過整體來
說她還是無法認同。加上那一開始近乎百分之百,幾個禮拜之後突然銳減的出席
人數,以及上課不聽課,報告得過且過,作業則是不擇手段要弄到、抄到答案的
風潮等等,都讓她震驚不已。
這就是國立大學的水準嗎?她心裡滿是質疑。為什麼自己拚死拚活地念書,
好不容易考進來,卻是跟這些人做同學。她尤其不能理解的是,明明每個人的想
法習慣都差那麼多,卻喜歡硬湊在一起,每個人都努力地想要融入整個班級之中,
配合著彼此生硬地笑鬧。在同個班級裡,大家都會是好朋友的這種想法是她前所
未見的。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多元包容吧,有的時候她會這樣想。
不過漸漸地她克服了這些問題。雖然還是不能理解,但現在的她已經適應了。
她跟大家打成一片,融入了整個班級,和其他人一起翹課、一起玩樂,一起在考
試前一兩天才開始爆肝抱佛腳、一起歡笑。不只如此,班上一個長得不怎麼樣卻
仍令人覺得可愛的女同學現在是她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外系一個來她們這雙主
修,看起來斯斯文文、不慍不火的學長現在是她的男朋友。她成了她們班上的焦
點人物之一,還在暑假前,被選為迎新宿營的重要幹部。誰能想到剛入學時她還
會懷疑這種活動到底意義何在呢?
事情演變至今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要問為什麼會如此美好順利的話,答
案跟前面說的一樣,因為她是個認真勤奮、全力以赴的人。
而且在這兩個學期裡面她發現,因為自己說話有條不紊,一開口身邊的人都
會停下來聽她在說什麼,誇張一點的還會在她話沒說完時就開始附和,而即使話
裡有漏洞甚至根本是胡謅,還是會有人點頭稱是。另外,個性嚴謹的她,總是會
比別人多想到一些可能的情況,多注意到一些不小心就被忽略的地方,以至於在
整個迎新宿營的籌備期裡簡直被當成神明一般膜拜。
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經過她的評斷首肯。她自己分內的事情都忙不完了,還得
花時間開導指揮其它組別的人與事。她睜眼就要處理宿營的事,閉眼想的也還是
宿營,這樣焦頭爛額竟讓她有種飄飄然的恍惚感。
本來她以為自己是那種不喜歡出風頭的人,可是被眾人圍繞,被捧在手掌心
上的甜蜜滋味一旦嘗過就會上癮。被成就感衝昏頭的她,愛上了世界以她為中心
運轉的感覺,甚至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慢慢地她的口條、她的嚴謹,乃至於她
對活動的關心,都充滿著不容質疑的強勢。
不知不覺她開始對她旗下的組員頤指氣使,後來更涵蓋到了其他組的組員。
她變得易怒,常常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發脾氣,動不動就對人大呼小叫。一部分
是籌備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兩個月多,宿營的日子又一天一天逼近,逐漸膨脹的壓
力就這麼壓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另一部分是她潛意識裡還是認定她的同學們跟她
的等級有差,覺得他們不懂、不會想。不過最大的原因,是即使她這麼做已經有
點無理取鬧了,大家對她還是言聽計從,或是要說就是因為大家總是對她言聽計
從,她才會越來越無理取鬧。這是一個不知道到底是從哪裡先開始的惡性循環。
當她心裡對其他人的不滿日漸累積的同時,其他人私底下對她的怨懟更是甚
囂塵上。等到某天她一句話把之前大家決定好的事情推翻的時候,衝突終於爆發。
首先帶頭發難的是她那個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妳為什麼這麼瞧不起人!我們是有虧欠了妳什麼嗎要讓妳這樣對待!」
那天她們班的人聚在系館的地下演講廳,剛討論完一些事情,目前正不分組
別同心協力地趕著把比預定進度慢了兩個多禮拜的道具布景在一個下午內趕出來。
正當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手邊的工作完全停不下來,連此起彼落的談笑也逐
漸消失,只剩下她近乎責罵地使喚著別人的聲音時,她的好朋友突然站到她面前,
劈頭就吼出了這麼一句話。
她被她好朋友這突然其來的舉動嚇到了。平時她的朋友總是笑笑的不說話,
在團體中大多扮演傾聽者的角色,個性溫順好相處,是個可以暢所欲言的對象,
現在卻怒氣沖沖、咄咄逼人。這情況她看傻了眼,一時反應不過來,不曉得對方
在說什麼。
她朋友看她沒回話,接著吼了下去:「妳以為妳的意見才是意見嗎!妳以為
只有妳才有想法嗎!妳以為自己很厲害嗎!妳以為妳很重要大家都不敢違背妳嗎!」
這下她聽懂了。看著在她朋友後方那些畏畏縮縮,眼神游移的傢伙,她明白
這番言論所代表的不只是她朋友一個人的立場。她的心裡一陣冷熱,冷是因為大
家竟不了解她的用心良苦,熱是因為這些人竟敢對她有意見?尤其她怎麼也沒想
到,這番言論竟會從她朋友口中傳出。如果換做其他人,她早就爆出一連串的話
回擊,可是她一點也不想這麼對待她的好朋友啊。
眼看她朋友眼眶泛紅,哽咽地說不出話,她想說些什麼好安撫人家,腦子卻
是一片空白,舌頭也像打結了般支支吾吾了好一會。沒來得及開口,她朋友又繼
續追擊。
「就算我們什麼都不懂好了……」她朋友開始流淚。「可是妳有必要對我們
態度這麼差嗎!」
幾個女孩子走上來安撫她朋友,示意要她朋友別再說下去了。她朋友推開搭
在背上肩頭的手,抹掉臉上的淚水,又往前站了一步。
「如果妳真的懂得比較多,教導他人的時候更該放下身段不是嗎?不是嗎!
妳其實很瞧不起我們對不對!對不對!」
她悶不吭聲地聽著她朋友對她的指責。她覺得錯不在她,卻又無從反駁。而
這就是她朋友不為人知的過人之處。說的都是問句,實際上卻都不是問句,讓人
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一開始由感受出發,中間把自己的問題簡單帶過,
接著曉以大義,搬出普世價值強壓在對方身上,最後再回歸情感,於情於理都佔
了上風。用這個套路不管說什麼都會變得很有道理,尤其承認了自己的過錯這點
更是無懈可擊。但事實是,要不是她如此激烈地鞭策大家,這個活動早就走不下
去了。而就是因為知道她會來鞭策,幾乎所有人都把爛先擺起來放,等到被念了
被大聲了,才開始動作。又是一個惡性循環。
可是她還年輕啊,之前個性低調又忙著讀書談戀愛,對這樣的場面、這樣的
話術毫無經驗,不懂得在那之後有著怎樣的流動。況且她朋友說得很對,聽著那
些話的同時她才驚覺自己真的很瞧不起其他人。她不明白這點正是她朋友最擅長
的部份,也是這套路的精隨:緊抓著對方理虧的地方打,將之無限放大。
吼完那些話後她的朋友泣不成聲,被身邊的其他女同學連拖帶拉地帶出了演
講廳。她聽見她朋友的哭聲迴盪在門外的走道樓梯間,她朋友先前的話語也還在
她耳邊嗡嗡作響。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變成她朋友嘴裡所說的那種人。她明明
知道,卻又不知道。她很氣,但又不知道該對誰生氣。所以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原
地,什麼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