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ening》
　　太陽看著月亮，他那份心思，每當晚霞緋紅時便昭然若揭。
　　有時他會無法控制自己，讓張狂的閃焰隨著心跳不可抑制地四處飛
躑。有時桂冠般的日冕會異常活躍到人類彼此警告，會引來數億只眼球
的關注，而他仍是定看著一個方向。
　　靜得令人心起波瀾。
　　太陽從未向誰透露這樣的情緒，因為他知道自己代表著暴戾、獨
裁、殷霸，他認為，也是公認為，無人能撼動他高貴的心。但獨獨在看
著月亮時他犯下錯。
　　他偶然的害羞低頭傻笑的模樣，笑得極輕微而溫婉。總被捕捉刻印
為豔色逼人的極光，讓好幾次他的笑在斑斕天幕游動了一整個晚春。但
是縱使證據就在眼前，他也從不承認自己追逐著月亮。萬物應他之允而
生，月亮及地球都是自己的行星，沒有主體追尋附屬物的道理。
　　「看，」他的嗓音與天地共鳴：「萬物歸我所有。」
　　太陽大聲說著自己的主張，希望她能出聲反駁。
　　月亮高雅而聰慧，善良而淳樸。她能說最好聽的故事，讓世人悠然
入夢。儘管她沒為他開口過，但她就是他眼裡最出色的詠雪之才、窈窕
淑女。
　　而她還不說些什麼嗎？
　　當然她肯定不是最好的。美總有更美的，好總有更好的──
　　但她是特別的。
　　月亮的光暈隨著日落逐漸鮮明，她睜開了眼，與他那火紅的核心正
相對。
　　她開口了。
　　她的聲音，如來自夢境....
　　
　　
　　
　　
　　
　　
　　
　　《一》
　　
　　風中窸窣的碎響逐漸靠近，像有個透明的大腳掌正要踩扁她，她抬
頭看了一眼，本來期待多變的雲朵給她一個驚喜，沒想到卻正好見到一
只蝴蝶被麻雀咬住。
　　麻雀吃蝴蝶！她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明，快點選。」他抓住她的右肩，也抓回她的注意力。
　　明愣了會兒，才想起自己正在挑選盆栽。
　　「好像都很漂亮欸，你總是這麼細心，非常感謝。」她抱起一盆景
天科的不知名植物微笑說道。
　　外頭傳來響亮的喇叭聲，引來鄰居的張望，裡頭車主只看著明的身
影，向她點個頭。盆栽主人勾著嘴角說不收她的錢，從圍裙口袋裡拿出
一顆蘋果給她就轉身進屋去了。
　　明抱著盆栽上了車。
　　「早安。」她對著名牌標有「Eathon」的男人露出招牌笑容。
　　Eathon也報以魅力十足的微笑。
　　「我帶妳去吃早餐。」他說。
　　她看著蘋果微笑：「沒關係，我不太吃早餐，蘋果就夠了。」
　　「那怎麼行？多少吃一點。」Eathon霸道但溫柔地沒收了那顆蘋果。
　　她遺憾地看著那顆被扔進置物箱的蘋果，在置物箱被關起之前，她
看到裡頭還有另一顆。
　　「你回家可以吃掉它們沒關係。」她在心中向蘋果道別。
　　Eathon點頭。他也沒什麼時間去買蘋果，有時他還會直接向她討。
　　「妳不知道，我們的工作量可比妳們大多了，妳有空的話幫我買，
阿不，我陪妳去買，我載妳，應該的。」
　　「不用啦，我家隔壁就有賣水果呢。」
　　「啊……」
　　「需要我幫你削好嗎？你應該也沒時間洗和削吧？」
　　「好啊，美女，妳真的很好。」Eathon呵呵笑著。
　　這兩人是同事，也曾經是高中同學。
　　他們年齡相當，容貌乃至內涵均相匹配，兩邊的父母都鼓勵交往。
他每天接送她上下班已經一年多了，但兩人始終沒有成為男女朋友。周
遭的朋友勸他不要耽誤女生的青春，但他是這麼說的：
　　「她會是我未來的老婆，只是還沒交往。」
　　明則是告訴同事：「我問過，他說我們只是朋友。」
　　旁人不能理解的事，不只他的態度，還包括一些瑣事。比方有件事，
讓早餐店老闆也挺疑惑。
　　「謝謝！」Eathon買單完畢。
　　這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早餐店老闆看著明那開朗的笑容，心情愉
快地交給她三人份的早餐，外加一杯蘋果全果原汁。
　　然後打量她的身形──
　　奇怪，這女孩就是胖不起來。
　　「三人份啊……這女生到底是有多消化不良？」老闆心裡這麼想
道。
　　而同樣的「旁人不能理解」的疑惑，也在公司對面地下停車場出口
處的流浪漢心中日日出現。
　　看著明放下的早餐，流浪漢開心地說：「小姐妳心地真好，又來送
早餐。」
　　「噓！這是秘密喔！」明對三位流浪漢這麼說道。
　　「嗯！」
　　三位流浪漢很有默契地把漢堡放到碗裡，以紙板遮住，再把塑膠袋
及紙袋還給她，然後看著剛從停車場走出來的Eathon把她從流浪漢眼
前拉走。
　　「這女孩為什麼這麼有愛心呢？」流浪漢們心想。
　　Eathon勸說道：「我知道妳很有愛心，但天天捐錢，妳的錢不是錢
啊？要知道有些流浪漢是裝的，搞不好他們月薪比妳還多……奇怪妳的
早餐去哪了不會又吃光了吧？」
　　「嗯！」喝著全果果汁的她乾脆地應聲，並亮出垃圾。
　　頓了會。
　　「真乖。」他揉亂她的髮，一邊為她整理塑膠袋，一邊寵溺地笑著。
　　明看著自己的鳥窩頭倒影，倒也不介意，反正風一吹也是要亂的（Ｏ
Ｌ做什麼髮型都會被公司大門口的風口轟炸得不成人樣）。她依序給每
個人打過招呼，並在電梯裡和女同事交換了一些國外帶回來的保養品。
　　Eathon搖頭，跟旁邊的男同事說：「女人就是這樣，很有空做這些
事。」
　　男同事聳肩。
　　盆栽被擺在科長的桌上，原本已枯死一段時間的花被移開。科長感
謝了幾句話，可惜該給她的工作也沒少。
　　但在有些人眼裡，這是在巴結長官，而且是做白工。
　　「不會啊，大家都有盆栽就交流一下。」明說道。
　　Eathon有些吃味地說：「都送別的男人，怎麼不送我，妳考績都不
錯，是不是送盆栽──喔……這是賄賂喔！」
　　同事起鬨著：「吃醋了。」「嫉妒喔！」「妳把自己綁蝴蝶結送給他
啦！」
　　Eathon滿臉通紅，而明則是哈哈大笑。
　　要她生氣不太容易呢。
　　Eathon心想，她真的是很奇特的女孩。
　　不是特別美，在公司裡也不算特別年輕的，但就是很多男人注意
她。可這卻沒有引來女性的妒火。她是那種很大方又很細心體貼的女
人，對周遭的人都很好，她的氣質很特殊，非常清新自然，越接近她，
就越喜歡她。
　　她的業績也很好，這個月的第一名又是她。
　　「又第一名，妳很多男客戶？」Eathon假裝不經意地問，但心裡介
意死了。
　　「男女都有啦！」她平靜地答道。
　　＊
　　回到家時，隔壁那位綠手指男人已經澆好花了，正在曬太陽──或
說曬晚霞。
　　「第一名？」他問。
　　她噘著嘴：「第二。」
　　聽到第二，他反而開心地跳了起來。
　　「別難過，我煮一頓大餐給妳吃！去霉運。」
　　「好啊，」她笑彎了眼角：「港式的可以嗎？」
　　兩人度過愉快的晚餐，在月光下，晚風將他們吹進夢境。
　　矇矓間，她感覺到有人為她蓋上外套，有人找出了她背包中的鑰
匙，有人將她抱入家門，將她放在客廳沙發。她知道那個熟悉的溫度是
屬於一個叫作Sam的綠手指男人，她也一直知道，他也期待她睡著。
　　關門聲響起後，她睜開眼。
　　Sam沒有關燈，因為知道她不能就這樣真的睡覺去。她哼著歌，找
出筆電繼續加班，偶爾拿起雜誌醒個神，偶爾打開旅遊書中被標記的那
一頁，激勵自己。
　　隔壁的男人在做什麼呢？
　　一則Line傳來：「妳在做什麼，煮飯嗎？(happy)(happy)」
　　是Eathon。
　　她把雜誌放下回道：「看八卦！」
　　內容是在講中國官二代的發展成就，相當八卦。
　　「我帶妳出去吃」
　　「哈哈，吃過了，不過還是謝謝」
　　「還是出來，我在妳家樓下」
　　「嗯，那等我一下」
　　明起身，想起自己上半身的OL服裝、下半身運動褲，頓時有些無
言。
　　她拿出運動服，猜想自己可以藉口要去健身房。
　　……唉，交際應酬啊交際應酬。
　　Eathon看見她那身體育服，頗為不滿地質問：「身為女人，妳不會
想說，見男人之前要打扮打扮嗎？」
　　她尷尬地摸著未卸的OL濃妝。妝明明還在。
　　「呃……因為我待會要去健身房。」
　　「這時間？傻了啊？」不等她回答，Eathon拉著她的手臂就往他的
車走：「走。」
　　「你要載我去？」不好吧，說是說要去健身房，可是那只是榥子，
其實她什麼東西都沒帶欸。
　　「去吃飯啦，妳吃不下就喝個飲料啊！」
　　「吃飯？」明無言的被他拉上車，也知道大概反抗不了，只能嘆口
氣：「要去哪？」
　　＊
　　明對於自己穿著運動服走進這種地方用餐，感到有些窘迫。
　　Eathon拍拍她的肩：「妳想穿什麼就穿什麼，不必管別人的眼光，
妳就是想太多了才這麼辛苦。」他想想又說：「我對妳不錯吧，這裡很
貴又很難預約欸。」
　　明苦笑著看著幾位服務生，她/他們保持一種優雅、氣定外加神閒
又神經大條的親切微笑，並帶著那種微笑偷瞄了她好幾次。
　　環視桌上的鮮花美酒美食，看得出來這男人為了白色情人節頗為努
力。明一時間也很感動，但又有些可憐他。
　　Eathon沒注意到她臉上表情的變化，一路對著她手邊那杯唯一的紅
茶吃到了主餐。光從這一點，明可以感覺到他是很有自信的男人，對她
也有很強大的安全感。
　　「妳最近變得很漂亮，為什麼？」他邊切牛排邊問道。
　　啊……看看他。
　　他切牛排的手法真是雅致，刀叉在他手上平穩而俐落，輕柔地滑
動，像是蝴蝶在盤中飛舞一樣。肉明明不太好切啊，可是看他切肉好像
在切茶碗蒸似的。切一切就弄得好像這個人很有氣質，最可怕的是，這
種視覺體驗可是很難忘懷的。
　　「在發什麼呆？花蝴蝶？」他半瞇著眼笑。
　　「你的笑容好像是你有安排什麼惡作劇。」她心想：這種半試探又
帶一點戲謔的笑，用中二一點的話術來說就是邪佞。不過以現實的詞來
形容，叫作「很娘」。
　　「妳還沒回答我。」
　　「喔……我在想，好想跟你學怎麼切肉。」
　　Eathon好笑地嗤一聲，再用那輕柔的聲音，認真地答：「……多切。」
　　她也對他的反應感到好笑，順著話題道：「平常沒什麼機會切牛排。」
　　「那以後我會多帶妳出來。」
　　「你果然是個體貼又熱心的男人。」
　　「謝謝。」他舉起酒杯敬她：「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嗎？」
　　看他期待的表情，她順從地羞澀一笑：「我不知道。」
　　「白色情人節，噹噹。」他拿出了一個灰色盒子，看來應該是Just
Diamond。明佯裝驚訝地接過，打開見到美麗的珍珠項鍊。
　　她闔上盒子。
　　「為什麼送我這個？」她小心地問：「朋友之間會送這個嗎？」
　　這問題很刁難。
　　女人不經過「確認關係」就無法建立安全感，總希望男人某某行為
是為了承諾。而男人挑選禮物的標準常只是「適合妳，又襯我的身份」，
並沒有其他特殊的意涵。
　　所以，就算這男人對她很好，也送了許多普通朋友不會送的東西。
每天接送上下班，每天聊line，每天吃早餐吃午餐，跟穩定中的情侶沒
有不同。為了他的驕傲，她也收了很多次禮，吃了他不少的餐，但她仍
覺得無法理解他的想法。
朋友之間會送這個嗎？
　　「會。」他答。
　　她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看著灰色絨布的盒面。
　　用大拇指來回撫摸著盒面，猶如他第一次牽起她的手時輕撫著她手
背。
　　「嗯，謝謝。」
　　又是一次失敗的交易。
　　她總是不能控制他的抉擇，越是不安越想控制，越想控制越是空虛。
　　最後已經不記得是怎麼結束晚餐了。流於表面的交際話術，心知肚
明再多吃上兩個鐘頭也不能拉近彼此。
　　「我覺得我們應該再靠近一點。」在她家門前，他在即將離去時說
道。
　　她微笑著給了他預期的回應，也讓他擁抱。
　　「想我吧。」她說。
　　Eathon嘴角勾起，驅車離去。
　　她知道男人有時候只是禮貌性的贊美，或照著約會儀式一步驟一驟
實行，那只是為了好勝心爭取高分──搏取女人的好感，對他們而言只
是個考試。只要某個步驟曾經對某個女人行得通，接下來換十個女人，
他們會以一樣的方式對待她們。
　　他也只是進行著儀式嗎？
　　如若他不是，又為何不願給一個承諾；如若他是，又為何只與她一
人這樣拖著？
　　他什麼都不貪圖，也不曾試著逾越禮紀。
　　她總在試圖了解他想要的是什麼。
　　或許，用他想要的方式面對他，好像很在乎，很遷就，好像在他面
前沒有自尊。給他這樣的強大安全感，就是她最大的敗筆。
　　※
　　明踏著輕快的腳步，蹦蹦跳跳來到Sam家的籬笆前，顯得非常可愛
──至少，通常女人們自己會認為很可愛。Sam幾不可見地眉心一擰，
又立刻舒展五官。
　　「早安。」明開朗地道。
　　「早安！」慵懶的女聲自另一頭響起，一道美豔出挑的身影自Sam
家門走出，自然地走至Sam身邊，手就這麼搭上他的腰間，Sam也順勢
抬手搭了上去，一對佳人相視而笑。
　　「早安，」明大方地打招呼：「Effie，好久不見。」
　　Effie輕微地點頭後便躲入Sam的懷裡，悶著聲音說：「我想吃你做
的早餐。」
　　Effie是高中音樂老師，是許多男人都喜歡的職業，長得美，氣質好，
又有內涵，這樣的女人為何屈居於Sam身邊呢？
　　出乎明意料之外的，Sam有些撒嬌地說：「我也想偶爾休息一下。」
　　「看你真傻氣，我的小帥哥。」
　　Effie置之一笑，Sam也沒露出半點失望的表情。明不禁想：Sam真
的很喜歡這女生啊。
　　Sam離開前又給了明蘋果，他溫溫的笑：「妳真像小孩。」
　　※
　　女人最喜歡男人稱讚「像孩子一樣」了。
　　那，男人喜歡孩子般的女人嗎？
　　「當然不。」Eathon斬釘截鐵：「像孩子的女人，我們還得耐心等
她成長，但誰有這時間呢？」
　　明一聽答案，馬上克制把自己瞪大的眼睛壓成正常尺寸，並問：
「那……她們就沒機會找到好男人了啊？」
　　「沒辦法，誰叫那些女人不早點成長？就像妳們女人也不會耐心等
男人成長，妳們只會喜歡已經成熟的男人。」
　　「還好吧，所謂的成熟男人條件又不嚴苛，一般就是希望能被保護
著…」明表示。
　　Eathon幫她翻譯：「高。」
　　她：「有上進心。」
　　他：「富。」
　　她：「長相順眼……」
　　他：「帥。」
　　「……你對女人很失望呢。」
　　「不會，我對妳的期望很高。」Eathon認真地答。
　　「不期不待，沒有傷害。」她提醒。
　　他哈哈大笑，鎮定下來後說道：「我已經陪妳成長了，妳知道的吧？」
　　她一時之間因這句話被堵住了嘴。
　　Eathon雖然霸道，但確實喜歡她──也或者並不能確定是否喜歡
她，但確實對她很好。
　　就算他的努力時常不能得她的認同，但他一直努力著。
　　肺部傳來的騷動打破寧靜，她咳了一陣。這陣咳平撫了尷尬，Eathon
拿她的噴劑去了，而她獨自看向窗外，赫然發現青楓已長出了翅果，時
間來到初夏，正好是過敏發作的好時機。
　　Sam的過敏和她症狀相同。
　　下班時與Eathon一同逛超市，買了魚湯材料。
　　「妳要煮什麼？我明天有口福了嗎？」Eathon呵呵笑道。魚湯對過
敏的人特別好，給Eathon吃倒有點浪費。明也笑著。
　　就是唯獨當魚湯出現在Sam眼前時，Sam沒有笑。
　　「謝謝。」只有淡淡的禮貌上的回應。Sam揉亂了她的髮：「下次
別再煮了。」
　　這位綠手指男人在月光下像打了柔膠似的，他嘀咕著「跟我媽一模
一樣」，但在明眼中看來還是非常唯美。這男人她不是愛上了，而是越
看他，就越覺得像是哥哥，像是爸爸，又像是另一個她。
　　她試探著：「Effie……」
　　「去弄頭髮，晚點回來。」
　　「那我們要一起吃嗎？」她立刻問道。
　　「喔，可以啊，」他看看錶：「妳煮的嘛，看我都忘了，來。」
　　他拉開鐵門，而她快步走入，幾乎撞進他的懷抱。兩人都已習以為
常，這是個一點也不特別的接觸。
　　只是不想看著他轉身。她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感覺，絕對不是寂寞，
只是覺得天階夜色涼如水。
　　只是不想一個人。
待續(目標是三篇內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