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Zeroda (張囧)
2014-07-10 15:08:40 5
之後的日子過得很快。
答應了眾多邀約的她,每一天、每一個時段幾乎都排滿了行程。早午晚餐加
上消夜和下午茶,前後偶爾還會附帶看電影逛展覽,或是去圖書館啊咖啡廳念書
等等。有不少次她剛跟前一個人道別,馬上又接著去跟下一個人碰面。不時還會
多出一兩個預訂外的新挑戰者,害她得多翹幾堂課才能空出時段塞進行程。如此
忙碌又充實的生活是她前所未有的,先前宿營的那些日子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尤
其不一樣的是,她現在不需要對人大小聲,不需要隨時怒氣沖沖,只要別把時間
地點搞錯就好。
說起來是很簡單,實際上卻搞得她快要負荷不過來。
她並非像一開始決定的那樣來者不拒,多少還是會挑的。只是來者的樣本數
太多,而且同一個人提出邀約的時間間隔並沒有固定的規律性,更別提那些邀約
都跳不出老套路,變不出什麼新花樣,沒過多久她差點錯亂,分不清昨天是誰帶
她去了什麼地方,今天又是誰找她去哪裡吃飯。為了避免搞混,她把所有邀約的
人名以及時間地點,全部寫進了她那本小小的行事曆裡。赴完約回來,還會在上
頭註記對方給她的感覺以及她自己的感想,同時標記上當次是第幾次跟那個人出
去,以及其他她認為有需要的資訊,作為之後要不要繼續接觸的參考。
於是,她就這麼編了一本芳名錄出來,在不知不覺間。意識到的時候,手上
的小冊子已經有十幾頁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她小巧的字跡,還用上了三四種不同顏
色的墨水,只差沒有用螢光筆畫重點。
她自己也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的好笑,竟然搞出了這樣一本鬼東西,不過更
多的還是成就感。沒有邀約時,坐在教室裡的她常常喜孜孜地捧著那本小冊子,
細數以及回味上頭滿載的行程,又突然把攤開的頁面闔上,疑神疑鬼地張望四周,
怕被班上同學發現什麼似地。好不容易她小心翼翼地把行事曆收到包包裡,沒過
多久卻又了拿出來,重複確認裡面的內容,心血來潮時還會添上幾筆。
沉浸在自己美好的粉紅色小天地裡的她,還以為沒有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沒有人看出來她正在做什麼。可是她錯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在做什麼,也都
知道她在想什麼。真正一無所知的,就只有她一個人。
而即使如此繁忙,她仍會抽空參加系上的活動。社團的話她本來就涉入不深,
自然是沒有像系上那樣一群人同生死共患難所建立起的革命情感以及歸屬感,所
以就被她割捨掉了。更何況,她不用出席社團活動,那些人還是會拼命邀請她,
或是私下找她。
不過,說她會抽空參加活動,有點言過其實了。她把絕大多數的心力都放在
跟一大群居心不良的男士的應對進退上,對系上的活動,比如說開會吧,去也頂
多只是待個十幾二十分鐘,聽完她想聽的、說完她想說的、罵完她想罵的,或只
是沒了興致,就馬上離開。
她像是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般席捲而來又匆匆離去,所經之處盡是一片狼藉,
而她自己竟也沉醉在這份強大的破壞力裡。她很喜歡在她抵達開會現場時的騷動、
舉手要發言時的肅殺、語畢坐下時的沉重,她為此感到滿足,並驕傲不已。因為
在那個當下,沐浴在眾人直接或間接的目光中,她感覺自己站在只有她一人的全
景舞台上,接受著三百六十度立體環繞的崇拜與讚嘆;在那個當下,她感覺自己
神采飛揚、威嚴懾人,整個班級、整個世界都跟隨著她的話語一起抑揚頓挫,就
連宇宙,也彷彿以她為中心轉動。所以每次走出開會會場,她總會難掩滿臉的欣
喜得意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而那確實也只是她自己的感覺。
她班上的同學們的確在她每次出現時,說好了似地把全部的注意都投在她身
上沒錯,但是看待她的眼神,早已從一開始的尊敬與欽佩,以及接下來的埋怨,
基於某個原因轉變成了體諒包容、而後是容忍憐憫,甚至更進一步地演進為無視
以及不耐。至於造成這轉變的原因,是自從她跟她好朋友鬧翻的那天起,班上出
現了一種聲音,指稱她並不如同她外表所展現的那樣光鮮亮麗、果斷堅忍,私底
下其實陰沉脆弱。
不過誰不是呢?在面對群眾、與人來往時顯露出屬於公眾的那個面向;獨自
一人,或是跟熟識親密的親朋好友相處時則會表現出較隱私的面向。這兩種面向
宛如陰跟陽,相斥卻又相依,像是要讓心靈保持平衡不致崩壞般交互地顯現。每
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傾向,只是程度的差別而已。像這種當著對方的臉說出
來對方仍是不痛不癢的流言,自然是沒什麼力道。所以那聲音繼續說了下去,說
她啊,其實是個自卑的人。
從那一刻起,神奇的事情就發生了。彷彿變魔術般,她之前和之後的所作所
為,都變成了自卑的表現:因為她太自卑了,所以不肯服輸不肯示弱,所以顯得
強勢;因為她太自卑了,所以不甘寂寞,所以才交了這麼多男朋友甚至是女朋友;
因為她太自卑了,所以覺得自己配不上那外系學長,所以開始四處拈花惹草,自
甘墮落。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可是這種說法的說服力實在太高,這樣簡單明瞭的故事
也最容易讓人理解。於是她就這麼被貼上了標籤,從此她的一舉一動,全部都是
出於自卑的反動。而為了增加說服力,為了替這故事勾勒出更鮮明的輪廓和背景,
那聲音並沒有停在這裡,又接著往下說,說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她覺得自己
太矮了。
此話一出,果然獲得更加廣泛的認同。所有聽見如此說法的人,都彷彿在那
瞬間摸透了她這個人似地開始對她的人、她的事妄下斷論。還有人說出「我其實
早就看出來了」這類的鬼話。這也是為什麼她在第三節裡這麼快就被大家接納了,
因為大家可憐她,想要表現出自己是多麼寬宏大量,於是對她再三忍讓。
可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同情心也是有額度的,加上她恣意妄為、志得意
滿的行徑,一點也不像一個需要關懷憐憫的人會有的表現。尤其在學期開始不久
後每天都跟好幾個不同的男人出雙入對的這番舉動,惹惱了許多人。她應該要擺
出低下的姿態,對接納她的人心懷感激,在團體中找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稱職
地扮演個卑微的角色才對啊,怎麼這會兒她不但過得比所有人都爽,還爬到了所
有人的頭上了?他們覺得自己上當了,並為此憤恨不平。但這要怪誰呢?本來就
不該用經過簡化的單一故事去解釋她這個人,更別提他們最一開始的前提就搞錯
了方向。
沒有任何人的生命故事能夠以簡單的一兩句話解釋清楚。看看這篇到現在已
經多少個字了卻還沒寫完應該就能體會。不過無風不起浪,是有人刻意把她的故
事推往這個方向,才會導致民怨四起,差一點就要天下大亂。
但怨歸怨,她班上的同學們仍努力地想要維持表面上的和諧,所以在她的面
前都是敢怒不敢言。說得好聽一點,是他們以無聲的抵抗表達他們的不滿,可是
這樣一來卻讓她誤會了。她以為大家都不說話,是懾服於她超群的領導以及決策
力而啞口無言。她始終認為她比她的同學們高上好幾個層級。在這般自我陶醉的
催眠之下,她沒注意到,班上同學對待她的態度已經跟之前不一樣了。
沒錯,她又沒注意到了。
從她上大學到現在這短短的一年多裡,她就沒察覺、沒發現、沒注意到這麼
多事情,如此看來好像她是個感覺遲鈍的人,其實她一直都不是,只是每次都剛
好有別的事佔據在她的心頭。而且在這一年多裡她無時無刻都在忙,實在空不出
時間跟自己好好相處,沒辦法好好去感覺些什麼。她多少有意識到好像哪裡不太
對勁,但她總告訴自己別想太多,就像她班上同學刺探性地問她昨天晚上在某間
餐廳或是剛剛在哪條街上跟她在一起的男生是誰時,她解釋完後又會補充說明那
其實沒什麼,要對方別想太多,好像一直這樣說下去,就真的沒什麼了。
可是事實就是那其實有什麼,一切的一切都是,而且還一步一步脫離了她的
掌控,超過了她能夠理解,可以忍受的地步。彷彿求生本能般,她防禦性地用更
多的事情、更緊密的行程來麻痺自己,讓自己忙到無暇多想,讓自己整天埋首在
那本小冊子裡。說她沒注意到,選擇性忽略也許是更為適當的描述。
等到她因為行事曆上突然空了一整天沒行程,她才從那本小冊子裡抬起了頭,
這時炎炎夏日早就過去,已經是接近秋末冬初的十一月底了。
幾個禮拜前她就發現今天一整天都沒有邀約,無奈怎麼也排不進行程。更令
她無奈的是她今天穿的太清涼了。即使快要邁入冬天,台南的天氣仍是忽冷忽熱,
尤其中午她準備出門時還熱得跟夏天一樣,害她錯估了情勢,只穿了短袖上衣跟
牛仔熱褲。到了下午一兩點天色突然轉陰,氣溫驟降,即使套上了她隨身帶著的
薄外套,她光溜溜的雙腿還是冷得直打顫。
她想回學長的住處換套衣服,不過她很清楚一旦回到房裡她就不會再出門了。
今天難得來上課,下午的課又剛好都在系上的大二教室裡,她心想乾脆就躲在教
室裡別到外面吹風受寒,等六點多下課再回去好了。
坐在教室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她將冰冷的手掌埋在交疊的雙腿間,凝視前方
發著呆。
已經好久沒有這麼長時間坐在教室裡,她發現自己很難集中精神,而且翹了
太多課,她現在什麼都聽不懂了。沒過多久她就開始打瞌睡,醒來時卻還沒下課,
她只好東摸摸西摸摸,摸到沒東西可以摸了就改成東張西望,望啊望的她望見了
她的好朋友坐在教室的另一端。她驚覺幾個月來都沒跟她的好朋友說上一句話,
心裡滿是歉疚。一邊想著等等下課該過去跟她的好朋友打聲招呼,她一邊下意識
地從包裡拿出了那本行事曆。才剛翻開,下課的鐘聲便從教室破爛的播音設備裡
傳了出來。
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呢,沒想到這麼快就打鐘了。輕嘆了一口氣,她放下手
上的行事曆,準備起身過去找她的好朋友,一抬頭卻看見人家已經站在她的面前。
「哈囉,好久不見。」她朋友語帶淘氣地跟她打了聲招呼,同時在她前方空
著的座位側身坐下。她則以一個淺淺的微笑回應,心裡想著竟能這麼有默契,真
不愧是她的好朋友。
「穿這麼少妳都不會冷喔?」她朋友睜著有如狗兒般大大圓圓的眼睛問道。
她嫌解釋麻煩,只是莫可奈何地搖搖頭。
要是拿她跟她朋友兩個人一起比較,十個人會有十個人說她長得比較漂亮,
但是要說到誰比較甜美可愛,大多數的人都會選擇她朋友,連她也會。她朋友高
她快一個頭,身材相較於她的骨感顯得豐腴不少,鼻子比她塌一些,膚質也不怎
麼好,不過給人的感覺清新乾淨,天真無邪,甚至有點土裡土氣的。她本來也是
類似的人,但現在她的談吐滿是精明幹練的氣息,不說話時眉宇之間還是透著殺
氣,跟她嬌小的身軀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也許就是這點才吸引了這麼多男性吧。
所以如果不論外表,就感覺而言,她就像是個等比例縮小的大姊姊,她的朋
友則是發育太快的小妹妹。雖然之前被她朋友那咄咄逼人的樣子嚇了一大跳,她
心裡還是覺得她朋友其實溫馴得像是某種大型犬,尤其她朋友那雙圓滾滾的眼珠,
更是令她無法停止往那個方向聯想。
簡單的寒暄後,她正打算為這段時間的冷落向她朋友道歉,她朋友卻搶在她
之前,傾身壓在她的桌上,拉長了脖子把臉湊到她面前,擔憂地問道:「妳還好
嗎?沒怎樣吧?」
她不解地皺起眉頭。見她這反應她朋友又接著說:「就是妳跟學長啊。」然
後神秘兮兮地對她招招手要她靠近些,看了看四周後,壓低音量在她耳邊說道:
「班上都在說妳們分手了。是真的嗎?」
聽見這句話她頓了一兩秒沒反應。一是她搞不懂為什麼會有這種無聊的流言,
二是她很忌諱跟她的朋友談論有關學長的話題。其實她先前就隱約察覺到她朋友
對學長有意思了,所以跟學長開始交往後她從來不跟她朋友提到學長的事。她以
為這樣就不用面對這件事,沒料到她朋友現在竟主動提起了。她想知道她朋友是
聽誰說的,又不想延續這個話題,於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草草否認。
「是喔……」她朋友縮回身體,語氣分不清是放心還是失落,又把臉湊向前
去。「可是他們還說,妳說妳跟學長沒在交往耶。這是怎麼回事啊?」
突然間她感覺有數千數百隻蟲從她的尾椎沿著後背一路爬行嚙咬上她的頭皮。
她表情僵硬,看著距離她幾公分遠的那張無辜的臉,心裡不斷問著這個人是怎麼
知道這件事的而無聲嘶吼著。那天晚上,她就是看她朋友不在,才放心把這件事
說出來的啊。為什麼?為什麼還是傳到了她朋友那?不過她早該知道會這樣了,
她早就體會過了,體會過那妙不可言的人際關係。她感到難以言喻的慌亂和焦慮。
要怎麼解釋好?她朋友又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她壓抑著內心的恐慌,不想被看出有任何異狀,卻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原先前
曲的腰桿,跟她朋友拉開距離。在腦海裡快速地盤算過後,她語帶輕佻地告訴她
朋友,那天晚上大家都喝醉了,她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而且很可能是別人聽錯
了,要她朋友別想太多。
聽完她的話,她朋友再次縮回身體。在某個瞬間她好像看見她朋友以近乎蔑
視的懷疑眼神上下打量著她,不過馬上又回復到那人畜無害的表情。她分不清那
是不是錯覺,她朋友也沒留什麼時間給她思考。只見她朋友頭往旁邊一歪,睜大
了眼,劈哩啪啦丟出一連串的問題:「那妳怎麼還會一天到晚跟其他男生出去啊?
學長知道嗎?妳不會背著他偷吃吧?學長會很難過吧?他不是對妳很好嗎?妳怎
麼會做這種事啊?」
配合著那些問句,她朋友表情誇張地收放,肢體不停變換動作,像是某種做
作的表演般,渾圓的雙眼卻仍緊盯著她。要是平時她看到她朋友這般手舞足蹈肯
定會笑出聲來,可是她現在只覺得可怕。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些問題,她不知
道要怎樣告訴面前這個人她對學長、對這段關係的想法。她只知道那些話就算說
出口對方無法理解也不會接受,甚至說服不了她自己。
「那妳有打算要跟學長分手嗎?」她朋友沒停下來,繼續問道。「跟妳約會
的男生知道妳有男朋友吧?知道了怎麼還約妳?心裡在想什麼啊……」那雙眼睛
總算自她身上移開,轉而凝視半空。她朋友噘起嘴,食指輕敲臉頰,猛地又回過
頭,揚起兩邊眉毛,將那張純真可人的臉蛋壓到她的面前。「妳心裡又在想什麼
啊?」她朋友露齒一笑,卻嚇得她整個人向後縮。
雖然這局面都是她自己造成的沒錯,可是這時候她心裡有種感覺,眼前這人,
語氣一派輕鬆,態度滑稽浮誇,裝作來關心的樣子,其實真正的目的是想要一步
步把她逼上絕路。可是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啊。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情?她不敢相
信,也不願相信。但她受不了了,受不了她朋友還沒停下來的問句連發。她語氣
嚴厲地打斷她的朋友,鄭重否認了她朋友的第一個問題,以及後來的每一個問題,
即使其中有些並不是是非題。
她的語調平緩、神色自然,雙手卻彷彿要藏匿她說謊的證據般對放在桌上的
行事曆遮遮掩掩。說完她的視線轉到一旁後一聲不吭。她朋友杵在那裏一段時間
沒說話,然後站起來,漂了一眼她壓在雙手底下的那本小冊子,又看看她,又看
了看那本小冊子,才轉身離開。
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的她這時心裡千頭萬緒。一大堆不同的想法和聲音,而
且大多是沒意義的,最後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噪音縈繞在她腦裡讓她無法思考。她
盯著眼前窗戶的溝槽放空,直到上課的鐘聲將她敲醒。
她恍惚地看著班上同學陸陸續續從門外走進教室就定位準備上課,原先零散
卻吵雜的人群變得擁擠卻靜默,巨大的壓迫感令她快要喘不過氣。於是她離開了
她的位置,在教授從前門走進教室的同時,快步自後門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