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茉莉聽聞伊卡德已經能夠下床走動了，她的眼神不自覺的望向桌上的那串即將枯萎的
鮮花。
那孩子做的書籤不知道怎麼樣了?
她還記得花園裡的第一次碰面，伊卡德羞怯同時又自信滿滿，他流暢的背誦教條，對
自己的父親充滿敬重與關愛，那時少年的模樣深深烙印在茉莉的心底，她不自覺地將伊卡
德和自己遠在天邊的小孩連結在一起：他們同樣對大人訂立的規則有著太過天真的信任。
她很好奇，在領主與自己姊姊關係越來越露骨、甚至遊走在教條邊界行為之後，那孩
子究竟是繼續相信還是感到失望，躺在病床上的他能聽見城裡頭的流言蜚語嗎?
茉莉礙於身孕而少出房門，但那些謠言可一件也沒少，全都圍繞在領主與伊蓮娜夜半
的約會，早在兩人約好的當天就有傳聞說他們訂婚了，一個家族的女孩信誓旦旦的跑去和
碧耶拉說她看見兩人在走廊上親嘴──茉莉當場便駁斥了這樣的謊言，這還要不要她們姊
妹的清白呀？但碧耶拉卻津津有味地聽著，指稱其可能性不完全為零。
「他多愛她!」碧耶拉帶著夢幻的表情說，「想想看，我親愛的朋友，要是他們兩人
結婚……那我們就是親戚了啊!依我們的交情，或許能說動哥哥把幾個好職位讓給我的雙
胞胎……」
茉莉在她房裡待不下去，索性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給兒子的織物。
成堆的謊言宛若老鼠一樣在城裡四處亂竄，領主卻沒阻止，甚至放任。茉莉只能想他
是被伊蓮娜的愛沖昏頭了──典型的愛情症候群，所看的所聽的全都蒙上一層溫柔可愛的
煙霧，他可以說是瞎了、也可是說是盲了。隱形的城牆被衝破，原本被教條綁住、死氣沉
沉的廊道如今充滿了各式生動的敘述與言論，甚至還有詩歌……茉莉感到好笑，被壓抑的
創造力此時脫去束縛，踏出它嬰孩顢頇學步的一腳，搖搖晃晃、幼稚、而且不成熟。
在滿天飛舞的消息當中，當然也有不滿的言論，認為前幾天的天雷便是火神的警告，
接下來就要用熊熊大火吞噬這座罪惡之城。
「道德淪喪，天將賦予災難以洗清罪惡。」
「看看我的手。」茉莉沒有反駁，只是靜靜地將雙手伸向在廊道上眉頭深鎖、到處佈
道與恐嚇的僧侶，「他們很乾淨，沒有被火吻過的痕跡。」
──這都是為了能早點回家。她想，她非得讓輿論對伊蓮娜有利不可。
菲菲像個死人，一點表示都沒有，但茉莉原本就不指望她。
茉莉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加上伊蓮娜的外貌氣質擄獲人心，很快的，她們出生的國家
成了人們口中的「愛之國」、「浪漫之都」，那些違反保守傳統與教條的部分被選擇性的
遺忘或者美化。
盡管人的天性就是對美女的一切都懷有綺麗的幻想，但這樣大規模的轉變還是令茉莉
感到驚訝：她不確定這是因為愚蠢還是自我放棄，但他們的確輕易的就拋棄了堅守的原則
……茉莉的思緒再度回到了當初那個對教條堅定不疑的少年。
「你說，」她心不在焉的對身旁的女奴說，「我去看看伊卡德好不好?聽說他康復的
很快。」
女奴正要回話，門口傳來通報聲。
這個時候，眾女眷在接到戰場的好消息後都快快樂樂的出遊了，她想不到會有誰在這
個時候拜訪……伊蓮娜和菲菲八成正和一群女人有說有笑的野餐呢!那兩個人呀，盡管表
面說笑，私底下卻在冷戰，茉莉不得不成為兩人的傳聲筒，她小心地拿捏，哪些該說是伊
蓮娜說的、哪些就算是菲菲的意思也要加以掩飾。
這全都是為了早點回家，自己的丈夫不也是在為同一件事努力?
她邊想邊上前迎接，女僕幫她披上披肩，在門開時拉下擋風的幔簾，又抱來一張毯子
待命，等著茉莉在坐下時給她遮掩可能會突出的肚子。
在茉莉面前的，是一張憔悴的、蒼白的，彷彿褪去所有顏色的少女的臉。
小獅子恭敬的行禮，茉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快進來。」她連忙說，牽著少女的手進到房內。
茉莉坐在椅上，腿上鋪著一層厚毛毯，小獅子則坐在一旁的軟墊，神色嫻靜，舉止不
再像是茉莉第一次見到的那樣開放。
她穿著一身合宜的女裝，裙擺在地上攤成完美的扇形，道了個謝後接下僕人遞來的杯
子。
茉莉有些尷尬地接待，「真是稀客呢……」她小心地說，「近來好嗎?這身衣服我還
沒見過，很適合妳。」
小獅子微笑，她的笑容帶有一種憔悴感。「很好，陛下，只是有點睡不著。我想到您
今天沒有出遊呢，想是身體不適，所以來探望一下。」
兩人斷斷續續地談了會兒，小獅子對針黹不感興趣，使得茉莉有些詞窮──她畢竟是
個少女，而不是個已經結婚的婦人。要是碧耶拉談起孩子，她還能多少說上幾句，但小獅
子的世界她一點兒也不熟悉。
對於眼前的少女，茉莉只知道碧耶拉在言談中透露的隻字片語，以及上回她哭瘋了所
吐出的話語……騎馬?茉莉對馬兒不熟，那是男人們的領域。劍術?那就更不用說了，茉莉
怕血，刀劍的撞擊聲也容易讓她緊張。談些衣服吧!只是話頭剛起就被小獅子斬斷。
「你來看看，紅色的衣服要配什麼顏色的首飾好，」她說，一邊比畫著樣式、解說材
質，「木的好像太樸素了，可是金的太過花俏，鐵則太冷了──」
「適合的就好。」小獅子淡淡的說，她的眼神朝向窗戶。
太衝動了……她還是那個被凱嫌棄不夠女人味的傢伙。小獅子哀傷的想，她三番兩次
的找凱對質，但只換來一次又一次的冷漠與血淋淋的傷口，她淌下的眼淚幾乎能裝滿整座
井，這幾天都睡不好、飯也吃不下，父母嚴肅的勸她收斂點，她照做，只是這遠遠不夠，
也來不及了。
她的心裡只有恨、只有忌妒，但悲傷奪去了她的體力。
小獅子從來只知道馬背上的微風、陽光溫暖的撫摸，綠色的草皮一望無際，森林樹木
的沙沙作響以及騎士們發出的歡快笑聲，她的人生被凱短短幾句話一分為二，她不再被愛
了，僅此而已，如今眼前的一切都壟罩著傷心的迷霧，她把心愛的馬匹賣掉，換來這身華
貴的衣裳──聽說是最新流行的款式，城裡的裁縫師參照三公主穿著的異國樣式修改而成
。
三個都是美人呢……她將眼光轉回小公主身上，「真好。」
「嗯?」茉莉回應，一臉擔憂。「妳的臉色很不好。」
小獅子在恍惚中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胸中殘存的焰火再度熊熊燃燒。
──奧佩莉，要是奧佩莉不在的話。
茉莉的臉讓她想起了那婊子，她才忘了這趟拜訪的緣由。
「我沒事。」她勉強答道。
「聽說伊卡德的狀況好轉了許多，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茉莉終於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
辦法，既能了解那孩子的狀況，也能轉移小獅子的注意力。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菲菲的姊妹，小獅子何以又找上她，徒增哀傷。
「伊卡德?」小獅子喃喃覆誦，這趟前來完全是因為一個在城堡內工作、多嘴的女僕
慫恿，她說服小獅子前來拜訪茉莉。
──「你擁有的秘密足以顛覆世界!」那女人信誓旦旦地說，雙手在女僕圍兜上不停
搓揉，「我看見了、我有情報，那男人玩兩面手法，他還送花給小公主呢!想想看，要是
二公主知道他送花給小公主，或者小公主知道他跟二公主暗暗來往……嘖嘖!」
她要奧佩莉付出代價，她要二公主、或者小公主和她一樣，備受折磨。
然後好好的打賞那位多話的女僕一番。
凱的眼睛離不開奧佩莉，二公主和使節之間的事絕對不假。
「噢!對，晚上領主大人和大公主還去摘採藥草給他呢!我真是……」小獅子微笑，「
老實說，我聽到一件事，但大夥兒都出去了，打仗的打仗、郊遊的郊遊，想來想去，只有
您比較適合。」
茉莉困惑的眨了眨眼，小獅子的精神在一瞬間好了起來，不再渙散，但她的眼裡有著
什麼……她不敢直視，眼神轉上桌上的花朵。「說吧，要是你認為適合的話。」
小獅子隨著茉莉的眼光看去，那花大概是幾天前摘取下來的，一直沒換上，花瓣的邊
緣捲曲、發黃，還聞得到即將腐爛的味道，她不禁在心底暗暗高興了起來。「很抱歉上回
在您面前那樣失態，但我實在……其實我本想勸勸凱的，或許您也知道，他很中意您的姊
妹，只是她並不領情，凱說她喜歡的是使節。」她邊說邊盯著茉莉的臉，期待著，刻意輕
聲說，「我不懂呢!這樣的事，他明明沒有希望吶!我上回才看見二公主和使節──」
「你看見?」茉莉有些麻木地說，她覺得自己的腦袋像被放進磨坊裡準備輾個細碎的
麥子。
小獅子一口氣把她聽說的全加油添醋的說了出來。「不只是我，」她用手帕遮住整張
臉，聲音顫抖，「許多人都看到了，男僕、女僕、奴隸……真丟人吶!這是你們國家的規
矩嗎?我不確定，所以前來詢問。啊!陛下，要是我的嫉妒之心──充滿罪惡的嫉妒之心─
─能獲得您的諒解就好了。我只是希望他們別再這樣下去了，父神或許寬容，但火神絕不
…...」
茉莉猛然站了起來，小獅子聽到聲響，低下頭去，一張臉埋在手帕裡又哭又笑，她感
覺自己要瘋了，又甜蜜又哀傷……以及空虛。
「出去。」茉莉說，聲音虛弱。
小獅子危顫顫地起身告辭，「希望您別跟領主大人說，他對這種事最……要是那兩
人遭受處罰就不好了，後果嚴重吶!在這個當下，大會兒都很期待婚禮，兩場婚禮，我想
您現在應該在清楚不過的了，但我看不下去，火神在上、父神在上，我怎麼能讓您在兩個
姐姐婚禮的角落裡黯然傷神呢?這樣的待客之道──」她不只把劍戳進了阿基里斯的左腳
踝，還狠命旋轉，將肉與骨頭全攪爛。
「你出去!」茉莉命令道，顧不了禮貌，惡狠狠地瞪著小獅子看。
一旁的下人看情形不對全湊上來幫忙：把茉莉按回椅子上、攙扶著小獅子出門、邊向
廚房要了能夠定心神的藥汁，一個女奴安分地任由茉莉粗魯的環抱，主人的手狠命地掐住
她的背，指甲像是要刺進她的肌膚一樣。
她不敢吭聲，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尖叫或者怒罵或者將所有看的見的東西隨意拋擲─
─茉莉全身散發著一股野生動物的氣息，溫文儒雅全被充滿憎恨與慍怒的眼神吞沒，隨時
都要爆發開來。
「你知道……?」茉莉顫抖地問，女奴連忙搖頭。
「我不知道，陛下，」女奴下跪，斗大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掉了下來。「完全不知道，
我對您絕對忠誠，要是知道這種事，那還有不向您報告的道理呢?」
茉莉還是賞了女奴一巴掌，把人推開，自己跌到了地上。她雙手抱胸，眼眶裡含著淚
，不知所措地環視圍繞著她的眾僕人，感到脊背發涼。
不知道……是真的嗎?還是伊蓮娜要他們不說，要是伊蓮娜默許……她是做得到的，
她畢竟是大公主，又是宅邸的主人……
茉莉想起了伊蓮娜的親吻，以及丈夫那時高興得不知所措的樣子。
「可是菲菲……為什麼是菲菲?」她喃喃念著，不顧周圍還有屬於城堡體系的下人，
他們不知道菲菲，只知道奧佩莉。
女奴害怕極了，伊蓮娜警告過絕不能透漏任何她們的真實身分，這是魔法的一部分─
─地位越高的人越能夠取得他人的信任，要是這層魔法被打破，人們的喜愛馬上就會轉為
憎恨和鄙夷，「每個人都會受到處罰，連你也不例外!」──她雙手抱住茉莉，哄小孩似
地說著話，要她別相信那個瘋女人的傻話。
「陛下、陛下，他早上還傳口信來的，要是出遊看見了什麼奇異的鮮花，第一個就摘
回來給您。」她小聲地說、溫和地說，邊輕拍茉莉的背，不斷稱讚主人的美貌與決斷能力
，她知曉茉莉自認為與兩個姐姐的不同之處，她知道茉莉為此而沾沾自喜。
「他是您的丈夫，絕不會拋下您不管，那可是在父神面前發的誓啊！誓言怎麼能和信
口胡說比較呢？」
茉莉雙手環胸，她的氣息漸漸地平靜下來，抬起頭，溫順地讓女奴拭去她的淚水。
女奴仍喃喃地哄著她，語言輕柔，神色溫和，茉莉不僅想起這孩子平時的好處來，看
她這樣的擔心，不禁莞爾。
「抱歉……」她小聲地說。
「沒有的事。」女奴說，轉身取過旁人遞來的熱毛巾，輕壓在茉莉的臉頰下緣按摩。
「我請人稍個訊息給他。」茉莉冷靜的說，聲音卻還有些顫抖。
一旁的奴僕們互相對視──對那些不曉得內情的人來說，這場鬧劇簡直是提早到來的
狂歡節，城裏頭本來就為了領主與伊蓮娜的事沸沸揚揚了，現在又搞了個姊妹花的心結，
盡管茉莉的樣子著實令人疼惜，卻仍熄滅不了某些人急於將眼前的狀況說出去的慾望。
對茉莉來說，自己能冷靜下來比什麼都還重要，她明白這項過失很可能會害的全部人
墮入地獄，但只要丈夫能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覆，只要他依然守著婚姻的承諾……這沒什
麼難的，依伊蓮娜的手段，只要搞定了領主，加上菲菲控制騎士團，那就還有挽回的餘地
。
她閉上眼，任由幾位較強健的女僕纏扶上床。
她可是兩位魔女的妹妹，妻子、男孩的母親，她得鎮定下來。
待續
謝謝你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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