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學日已經過去兩個禮拜了,楊柏顥忙碌的穿梭在各個書櫃間上架新書,即使是難得的假日他還是會到書局裡打工。
「柏顥辛苦了,換你去吃飯了。」店長從遠方就看到蹲在地上的他。
「好的,謝謝店長。」
終於輪到他吃飯休息的時間了,楊柏顥攤在員工休息室的椅子上,看著手上的便當,沒什麼胃口。這時有一陣麻麻的感覺從屁股底下傳來,他從牛仔褲的後口袋拿出手機,仔細一看,是一通沒有顯示號碼的來電。
『喂?』
『喂,柏顥,是我。』電話的另一頭傳來輕柔的女聲,優雅且平穩。
聽到這個聲音,他馬上知道來電的人是誰了,於是沒有回話。
『喂?柏顥?』
『嗯,是我。』
『你不說話,我還以為電話斷掉了呢。』對方清亮的笑聲從手機的另一頭傳來,他卻覺得刺耳。
『今天方便見個面嗎?』
『抱歉,沒辦法,我在打工。』
『這樣啊……你還是在同個書局打工吧,幾點會結束呢?』
『嗯,會到很晚,下次吧。』楊柏顥輕描淡寫的帶過,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好吧,那只能下次了,好好照顧自己。』
『嗯。』
聲音消失在手機的另一頭。
掛斷電話以後,楊柏顥呆坐在椅子上,盯著手上的便當,嘆了好長一口氣。他還能逃避到何時呢?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接到她的電話了,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思及此,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和她面對面說話的時候,是在一家非常安靜的西餐廳裡,而她身穿一襲米白色的刺繡連身裙。
『這是我認識的人開的店,不必太過拘束沒關係。』
這是她對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楊柏顥仔細端詳眼前的人,她身上所散發出的氣質,恰好和餐廳裡正播放的舒伯特《小夜曲》十分搭襯。
『不好意思,我應該先自我介紹的,敝姓謝,你好。』
這是她對他開口說的第二句話,她笑的很溫柔,眼睛都彎成了月的形狀。
『……』他安靜不語,不知從何開口。
稍早之前,早已聽說謝小姐是名大學教授,果然舉手投足都像是個文明人。
『我們在你母親的告別式見過,你還有印象嗎?』謝小姐輕輕啜了一口花茶,慢條斯理的說著。
是的,他們曾經見過,他還記得,在他母親的告別式上,她一身黑色的套裝,穿梭在會場之中。
『如果你不記得也沒有關係,聽我說就可以了。』
『不,我還記得。』楊柏顥終於開口了。
『是嗎,原來你還記得。』謝小姐緩緩放下茶杯,似乎面有難色。
『你母親的事情,我很遺憾。她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媽媽……』
記憶到此中斷,楊柏顥忘了那天之後謝小姐到底說了什麼,總之一定是些沒必要的瑣事,他記不得也不想記得。
他仰望休息室裡的天花板,思緒宛如巨大的洪流,排山倒海而來,讓他感到頭暈目眩。
「柏顥,你等等休息完,能幫我整理一下倉庫嗎?」
忽地店長從門縫中探出一顆頭來,楊柏顥被嚇得稍微抖了一下,還被眼尖的店長發現。
「啊哈,嚇到你啦?抱歉、抱歉。」
「……沒事的,我等等會去整理。」
「那就拜託你了。」
店長關門離去以後,楊柏顥輕揉幾下太陽穴,才勉勉強強的塞幾口飯菜嚥下去,此時的他覺得胸口鬱悶的喘不過氣。
今天回去早點睡覺吧。
大概是因為整理倉庫非常忙碌的關係,轉眼間已經是下午五點鐘,距離下班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整理的工作大致告了一段落,楊柏顥坐在倉庫旁的小椅子上喝著水。
「柏顥,倉庫的整理工作大致都OK了嗎?」店長拿著幾片已被攤平的紙箱走進倉庫。
「嗯,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
「辛苦了,只要是你做事我就很放心,你今天就先下班吧。」店長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班?還沒五點半啊?」還沒到下班時間啊?
「差半小時沒關係啦,你不是有約了,別讓人家等太久,等等收拾完東西就先下班吧。」
說完,店長就步出倉庫,楊柏顥還定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店長的意思。
有約?他今天沒有約人啊?
簡單收拾東西以後,楊柏顥走到櫃檯前打卡下班,向同事道別,接著才踏出書局的自動門。
「柏顥。」
一走出自動門外,站在書局旁的一道纖影叫住了他,他定睛一看,發現聲音的主人竟然是謝小姐。
「已經下班了嗎?」謝小姐摘下臉上的墨鏡,笑容依舊和藹。
「……妳怎麼會……?」
「如果我不來找你的話,你會逃避我一輩子的。」她腳踩著裸色的細跟鞋,緩緩走向他。
「肚子會餓嗎?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粉膚色的套裝襯出謝小姐皮膚的白皙,她保養的十分得宜,即使眼角的細紋還是出賣了她的年紀。
「不用了,妳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好吧,如果你不餓的話,我們去附近公園坐下來再說吧。」
「嗯。」
雖然說該來的還是要面對,但他沒想到竟然會來的這麼快。
楊柏顥跟著她走到附近的公園裡,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較為幽靜的地方坐下。
「妳剛剛有進來我們店裡?」
「嗯,我稍微的向你的同事詢問了你的下班時間。」謝小姐一手拿著墨鏡,雙手平穩的放在腿上。
「……」難怪店長會說他已經有約了。
「放心,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是你的繼母。」謝小姐的腔調始終很平淡,沒什麼起伏。
她沒有責怪他說謊,她也知道至今的他還無法接納她的存在。
「那妳……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楊柏顥望著遠方正在嬉鬧的孩子們,看起來好幸福。
「搬回來住吧,柏顥。」她非常肯定的這麼告訴他。
「……」
「這幾個月讓你住在外面的時間,應該已經足夠了,回家了,好嗎?」她轉過頭彷彿乞求似的看著楊柏顥。
「……家?我家在哪?我早就沒有家了,我媽已經死了。」楊柏顥冷漠的回應。
「但你還有爸爸、弟弟啊?」謝小姐有些激動的抓住他。
「我在小學一年級就沒有爸爸了,況且我媽也只有生我一個而已,不好意思。」
「柏顥……別這樣……我們一直都很希望你能夠回家……。」
楊柏顥看著謝小姐眼眶泛紅的樣子,他愧疚的無法呼吸。
他知道她是個好人,但他並不能回去。
在這人生過去的八年中,不曾出現過的爸爸這個名詞也好,突然出現的繼母和弟弟也好,都跟他沒有任何的關係。就當是一場錯誤,這樣就好,他一個人也能很好。
「阿姨,謝謝妳一直以來都很關心我,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至於對於孫叔叔他們一家,雖然很不好意思,不過我一考上大學就會搬出去的。」
「柏顥……你爸爸也很想你的……」她的雙手劇烈的顫抖著,悲傷從她的指尖傳遞過來,刺痛他的心。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不應該是妳來找我的。」
「這……」
「阿姨,謝謝妳,沒關係的。」
楊柏顥起身,準備離開。
「柏顥,你爸爸他只是……」謝小姐抓緊楊柏顥的手臂,墨鏡掉落地面。
「阿姨,夠了。我過得很好,這樣就好了,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撥開她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
那是楊柏顥第一次知道,把自己的心切開到底是有多麼的痛。無論說什麼,他都沒有自信再回到爸爸的身邊,也沒有勇氣去面對早就失去的那些。
一滴淚滑落臉頰,眼前成了模糊一片,原來眼淚是苦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