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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晚上九點半,夜間部的今日課程終於結束。傳翰打了呵欠,把講義跟原子筆塞進背包
。一天的生活才要正式開始。
傳翰正要離開教室時,突然被同學喚住:「要不要一起去夜唱?」其他人跟著邀請:
「來嘛,一起來玩啊!」
「對不起,我得打工。」傳翰苦笑道歉,「下次,下次有機會一定跟你們去。」
「你之前也這樣說,每次都約不到。就請假啦,明天是禮拜六,難得我們剛好都有空
。」同學開玩笑地抗議。
「我也很想休假,可是大夜班人手很吃緊。這次對不起,下次請你們喝飲料。」傳翰
道歉後匆匆離開。
一陣寒意入骨的冷風颳來,傳翰忍不住打起寒顫,便把綠色軍裝外套的拉鍊拉至頸部
,頂著寒風前往停車場,在雜亂停放的車陣中找到他的黑色新勁戰。
他摘下粗框眼鏡,妥善地放進外套胸前的口袋。少了眼鏡的遮蔽,再也藏不住眼裡凶
光,隨便一瞥都會令人膽寒。
他戴上與機車同色的黑色全罩安全帽,將面罩完全拉下,再次藏住凶狠的眼神。他發
動機車,毫不受阻地騎出迷宮陣般的停車場。
在紅燈前傳翰確認現在時間:九點三十九分。離打工的十一點還有一段空檔。
「來回好像有一點趕。獅子,你覺得呢?」傳翰自言自語起來,聲音悶在安全帽裡,
只有他聽得見。
「可以,就來賭一賭。我會準時達陣。」傳翰催動油門,在紅燈轉綠的同時衝出,如
加速撲抓獵物的野獸。兩邊的街燈與車輛如箭一般飛速消逝。
明明前天還略微炎熱,但驟降的溫度就跟馬路上突發的險象難以預料,在傳翰即將穿
越十字路口時,一輛闖紅燈的計程車突然加速橫越,眼看傳翰即將攔腰撞上,但他鎮定地
藉著慣性壓車過彎,一道黑色的胎痕就此印在柏油路上,目睹這幕的路人驚呼連連,司機
嚇得急踩煞車。
結束精彩演出的傳翰冷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油門再催,司機只能瞪著遠去的車尾
燈怒罵。
半小時後,傳翰抵達漁人碼頭。這裡風勢更強,岸邊燈光映照在河面,融入隨風晃盪
的波紋,化作夜景。
傳翰脫下安全帽,頭髮隨風撩動。風聲很大,可是哪怕他的聲音再小都不怕獅子聽不
到。「這不算數。如果不是那台計程車,我也不用多繞路。獅子,你都有看見的。」
看似與獅子爭執的傳翰突然什麼也不說了,沉默地眺望黑色的河水,如木偶般動也不
動。直到預定好的返程時間才重新戴回安全帽,再次跨上機車。
*
傳翰在十一點前抵達打工的超商,機車就近停在超商外的騎樓。脫下的安全帽暫時掛
在後照鏡上,他戴好眼鏡,深深呼吸幾次,將外放的戾氣收斂回來,簡直像轉換成另一個
人似地。本質當然還是不變,可是多虧眼鏡的修飾作用,令他看來特別溫和有禮。誰也察
覺不到傳翰那股無法言喻的疲憊氣息,在身邊漸漸凝成無形的陰影,就連他也沒發覺。
整理完畢之後,傳翰踏進超商。雖然接近深夜,但櫃台前莫名地大排長龍,獨自結帳
的同事阿哲一時難以消化這樣的數量。
傳翰迅速走入員工休息室打卡,套上制服後出來幫忙。
「您好,這邊可以為您結帳!」傳翰示意排隊的顧客往前,帶著熟練的笑容接過遞來
的商品、刷過條碼、收錢找零,然後再為下一個客人結帳,如此反覆幾次,終於將櫃台前
排隊的顧客清空。
「交班前的大爆炸。」阿哲大大地嘆氣,開始清點收銀台的現鈔跟硬幣並留下必要的
找零金,同時跟傳翰簡單交待今日當班的注意事項。
趁著沒有客人的空檔,傳翰從飲料櫃拿了兩瓶寶特瓶飲料,結帳後一瓶拿給阿哲。「
辛苦了。」
「這麼客氣,又讓你請客了。」阿哲轉開瓶蓋,插入吸管,發出滋滋聲地吸了幾口。
「對了,後來你還有在看嗎?」
「什麼?」
「當然是暗網啊。」
「喔……稍微又看了一下。你怎麼會找到那種東西?」
「都是巧合,因緣際會囉。很驚人吧?尤其是傑克會的網站,一開始我以為影片都是
造假的,可是越看越發現根本都是真的,因為暗網全是這種內容啊,綁架啊虐殺啊,還有
狩獵活人的。這些人真的把抓到的人給活生生開膛,難怪叫傑克會。你知道開膛手傑克吧
?那個很有名的殺人魔,居然有人會崇拜這種傢伙,真的太奇怪了。」
「是有一點。」傳翰放下突然顯得無味的飲料,打開收銀機,隨手撥弄裡頭零錢,發
出鏘鏘聲響。
阿哲將一疊鈔票裝入牛皮紙袋,註明金額跟日期。「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個話題?抱歉
,可是看到這些你不會覺得、覺得我們好像活在巨大的謊言裡面嗎?習以為常的和平跟安
全什麼的都是假的,搞不好現在地球的某個地方正有某個人被綁架,搞不好更倒楣地落入
傑克會的手裡,之後會被切開肚子,拍成影片上傳到暗網。說不定剛好發生在台灣咧。」
「也不是不可能。您好!」傳翰暫時打住,先為客人結帳要緊。那是個看起來相當疲
累的上班族女性,她拿了一盒牛奶跟奶酥麵包。
「牛奶需要加熱嗎?」傳翰問,見客人點頭便將紙盒撕開一個小口,放入微波爐。微
波完畢取出時,不忘先稍微搖晃讓受熱的牛奶均勻分散。
客人離開後,阿哲稱讚:「你真是個用心為客人服務的好人,也是個好同事。這是第
幾次讓你請飲料了?可是總覺得你好像……太溫柔了一點?你對所有人都這麼好嗎?」
「我也不知道,會讓你反感嗎?」傳翰問。
「當然不會啊,有免費的飲料喝怎麼會不高興?可是常被請有點不好意思。下次換我
請啦……那個女的想幹嘛?」阿哲問,傳翰同時看向店外,發現站在外頭的是培雅。
培雅拘謹地對傳翰微微揮手。
「是你認識的人?」阿哲吹起口哨,雖然他比傳翰年長幾歲,卻沒有相對的穩重。
「見過幾次。」
「真好,都可以遇到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我上班的時候只有煩人的大嬸跟沒水準的阿
伯。不說了,我先下班,不當你們的電燈泡。掰。」阿哲故意開玩笑,在傳翰解釋之前溜
進辦公室,然後抓著外套匆匆離開,連制服都沒換下。
傳翰離開櫃台,到外頭找培雅。自動門一開啟,內外的溫差令傳翰立刻起了雞皮疙瘩
。
「你又夜遊了……你是不是在發抖?」傳翰關心地問,原本就纖瘦的培雅只穿著禦寒
作用有限的愛迪達風衣外套,更顯得單薄。
培雅瑟縮著肩膀,雙手插在口袋裡。「沒想到晚上會變這麼冷……」
「你可以直接進來的,不用在外面吹冷風。快進來。」傳翰趕緊領著培雅入內,要她
在座位區待著。「等我一下。」
傳翰挑了紙盒裝的摩卡咖啡,放進微波爐裡加熱,特地加長微波時間好讓摩卡足夠溫
熱。溫罐機裡的罐裝飲料通常受熱比較均勻,不會有微波的飲料熱冷不均的問題,但今天
溫度驟降,溫罐機裡面只放著少少幾罐,夠熱的飲料早就被搶購一空。
「很燙喔,小心。」傳翰將開口冒著熱氣的摩卡放在培雅面前。培雅雙手捧著,溫暖
著發冷的指尖,嘴唇慢慢湊近開口,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摩卡咖啡的暖流順著喉嚨蔓延
開來,讓受寒的她得到舒緩。
「下次別在外面等了,這裡是超商,出入沒有限制,就跟廣告一樣當自己家也可以,
反正很多客人都這樣作。」傳翰指了指鄰近桌面的飲料罐,還有不知道哪來的外食便當盒
,幾粒沾著醬汁的飯粒很不客氣地散落在便當盒周圍。
「好,謝謝……」培雅盯著摩卡,不敢看向傳翰。
她之所以又來到這裡,一方面是因為太冷但又不想回家,另一個原因是想弄清楚傳翰這個
人。這裡不是學校,不會被孤立也不會被霸凌,所以她大膽許多,可是傳翰實在太體貼,
讓培雅對意圖刺探他的隱私感到歉疚。
培雅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能一口一口喝著摩卡。因為天冷所以沒有客人
在半夜光臨,傳翰也樂得輕鬆,清理完桌面的垃圾之後,乾脆在座位區坐著,就在培雅的
正對面。
沉默。傳翰不急著說話,培雅焦慮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啊。」「那個……」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在尷尬的沉默之中等待
對方繼續說話。
最後還是心虛的培雅先開口。「怎麼了?」
「你在學校被欺負對吧。」傳翰盯著她,口氣相當嚴肅,說的是肯定句而非疑問。
這個發言完全命中培雅的痛處。她心有不甘地反問:「很明顯嗎?我看起來是一副任
人欺負的樣子嗎?」
「不是。但你很不快樂,這我分辨得出來。有被打過嗎?」
培雅咬著下唇,猶豫之後終於點頭,隨即又氣惱為什麼這樣要坦承?
「老師知道?」
越被追問,培雅的眉頭皺得越緊。這是報應嗎?想刺探傳翰祕密的她被反過來挖掘,
對方還專挖不堪的那一面。
培雅搖頭,「我沒跟老師提過。」
「同學都看見了,但是假裝沒看見、什麼事都沒發生。」傳翰的語調沒有起伏,卻一
次又一次重擊培雅的內心,說中那些她最在意最難受的部份。連她都沒預料到情緒會這樣
難受,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周遭冷眼旁觀或噤若寒蟬不敢出聲的同學對培雅而言,一
直都是另一種傷害。
培雅別過頭,看著玻璃窗外,難忍地哽咽著。「我又不是一直被打,我有反擊啊。以
前都沒想過會跟人起衝突甚至打人,可是現在都作了,我不得不還手,我才不會笨笨的挨
打……我沒有跟老師說是不想讓老師覺得我是問題很多的學生,而且想要自己解決……你
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傻很好欺負?」
「沒有,真的沒有。」傳翰否認。
「那你為什麼要一直問、一直問?跟你又沒關係!」培雅知道現在說的都是幼稚氣話
,但就是無法收止爆發的情緒。
「我知道跟我沒關係。」
「那你問這些幹嘛?說什麼風涼話!」培雅不敢相信聽到這樣不負責任的回應,明明
都是他先挑起的啊!抑制不住的滾燙淚水爬滿培雅的臉龐。
「對不起,因為我需要確認……」傳翰遞出面紙,培雅賭氣地當沒看到,直接用手抹
過紅腫的雙眼,拭去眼淚。傳翰便將面紙推到她的面前。
「有什麼好確認的?你想幹嘛?」培雅吸著鼻子,忽然驚覺傳翰的神情變得很哀傷,
死去的父親也未曾如此憐憫地注視過她。
「我想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