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再給他一次抉擇，他的答案會是什麼？
投胎，為了投胎。一開始他是抱著這樣的心情留在這裡，但沒想到卻還是和這世界產
生了感情，也許只是因為再也不想回到那充滿芒草、沒有希望的地方，永遠不知道明天在
哪裡，永遠看不見盡頭在哪裡。
極樂攤開冷白的手掌，沒有火焰，可是他卻還駐留在此，就說明還有事情是他必須去
完成的──是什麼呢？
「你怎麼了？」
方映緒踏出煙霧瀰漫的浴室，擦著濕透的髮尾，又看見極樂停在檀木桌前一動也不動
。
這樣的情形她已經看過好幾次了，只是因為爸媽在家她不方便直接叫他，而今天剛好
爸媽都出門不在家，她才開口喚了他。
『我問妳，若是妳有選擇的權利，妳會選擇就這樣忘了，還是想起來？』極樂突然地
開口，實在是讓她摸不透。
「什麼？忘了什麼，想起什麼？」這沒頭沒尾的，究竟誰會明白他到底想問什麼。
『別問那麼多，回答我就對了！』
「嗯……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情的話，應該會希望想起來吧？」方映緒頓了頓才回答，
極樂有點激動，她感覺到他不太對勁。
「是有什麼事情嗎……？」
『我想確認一件事。』
『幫我一個忙吧。』極樂轉過身，雖然方映緒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從話裡感受到他
的堅定。
他似乎逼著自己去面對一個很重要的決定。
「嗯？」
『妳有妳弟弟的一些照片跟遺物吧，能不能讓我看看？』
未知是令人畏懼的，這幾年他就像在海上不停地漂泊的船支，終有靠岸的一天，逃得
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
「你跟我進來吧。」
雖然方映緒還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帶著極樂進了房間。她從抽屜裡拿出一本相簿，
是媽媽那天拿給她的，她和弟弟國小時的照片都在那裡了。
『告訴我，每張照片的故事。』極樂命令著，雖然方映緒還是一頭霧水，但還是開口
解釋了起來。
方映緒怔怔地望了他幾眼，才緩緩翻開相簿的第一頁，是她和方映灝拿著海芋的照片
。
「我媽以前很喜歡這種花花草草，常常會帶我和我弟去賞花走步道……那時候我弟還
在海芋田裡跌倒了，所以褲子沾了一些泥巴，看起來髒髒的。」
『嗯，繼續。』
她又接續翻了第二頁：「我和我弟讀同一所幼稚園，而且還同班，那時候我常常被同
學笑，有個跟我長的一樣的男生。那時候我很討厭我弟，但他因為膽小常黏著我，害我覺
得很煩……」
不等極樂回應，方映緒一頁一頁翻著相本，敘述起每張照片的過往，想像自己回到了
弟弟還活著的過去，一遍又一遍地複習他曾走過的痕跡，就算很痛也無妨，懷念本就是人
類與生俱來的本質。
極樂看著沉陷於過往的方映緒，雖然能感受得到有一絲絲的憂傷在心裡纏繞，但這並
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這……好像是我弟小學四年級園遊會的照片……」
方映緒翻到相簿的最後一頁，是兩個小男孩的合照。她的弟弟被一個皮膚黝黑的男生
勾住脖子，兩人一起拿著班級優勝的錦旗，笑得非常燦爛。
「這個人好像是我弟的好朋友……」非常眼熟，但她卻想不起名字。
日光燈照亮了照片，兩張無邪的笑臉，在極樂的眼裡倒映得閃閃發亮。轉眼間，一陣
強烈的痛感麻痺了他的全身，面具像要被撕裂一般，劇烈地搖晃，還有細碎的破裂聲不斷
響起。
『……賴……』
淚海淹沒了極樂的視線，一切變得越來越模糊，面具啪地一聲像閃電一樣裂了下來，
逐漸蔓延──再蔓延──極樂的全身動彈不得，失去的記憶像潰堤的水壩，不斷湧出，直
至吞噬他的所有理智。
『賴……朋恩……』
『……我的名字。』面具如雪一般，虛化在空中，在那之下的臉龐漸漸清晰。
目睹這一切的方映緒，心跳不斷地加快，不敢置信地看著在她眼前失去面具的極樂。
他的五官漸漸浮出光線之外，並且與她手中照片的人極度相似。
她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弟弟過去最要好的玩伴──
「極樂！」
極樂的靈魂越來越透明，方映緒想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她眼睜睜看著他淚流滿面
的模樣，從她的眼前慢慢消失，如雪花一般融化在空中──不到幾秒鐘的時間，他已經透
明地無影無蹤了。
方映緒錯愕地抓著手中的相本，往後跌向書桌，還理不清腦海裡的思緒，但耳邊卻盡
是迴盪著剛剛所聽見的聲音。
都是我的錯。
來自他嘶啞又悲慟的嗓音，是這麼開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