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聲響在一瞬戛然而止，記憶已悄然地走到了尾聲。所有的畫面都定格在，他放
學留在方映灝家裡的那一天。
若僅僅只是遺憾，也許他會好過些，可負罪感已完全吞噬了他，領著他走上自殺一途
。
賴朋恩的雙眸迎來一片光明，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房間──簡約的家具，牆上還有些海
報。國中時的他，最喜歡來方映灝家了，因為方映灝的媽媽總是很晚才回家，除了偶爾會
遇見的雙胞胎姐姐以外，那個家等於就是他們的天下了。
他盯著牆上的日曆，腦裡渾渾噩噩，那日期正是方映灝死去的那天。
片刻廚房傳來破裂的聲響，賴朋恩越過牆壁，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天的悲劇再度上演，
只是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是旁觀者。
「這是什麼……？幹你告訴我啊？你和婷宣是什麼關係……？」賴朋恩看著高中的自
己正拿著方映灝的手機，歇斯底里地問著他。
「……」方映灝沉默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幹你他媽的快點告訴我，婷宣傳這封簡訊給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空中的賴朋恩痛苦地摀住自己的耳朵，那日的一切排山倒海地湧上，那一天──那
天他不過是趁著方映灝去廚房倒水的時候，好奇地偷看一下他的手機罷了。就只是這樣而
已──為什麼到後來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你怎麼能這樣對我……？」賴朋恩粗魯地揪起方映灝的
領口。
「我……我……」方映灝結巴了起來，因為緊張呼吸不停地加快。
「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多喜歡她……你怎麼能……？」賴朋恩一拳重重地揮上
方映灝的右臉頰，思緒已被妒火燃燒到毫無理智。
方映灝往後跌向地板，什麼都無法開口，心裡比生理更加疼痛。他沒辦法辯解，因為
他確實和賴朋恩一起喜歡上同個女生，倘若這樣能減少一點賴朋恩內心的痛苦，也好。
「對……對不起……」方映灝的呼吸越來越快，勉強地從唇間吐出了幾個字，好痛苦
──
那一聲對不起承認了一切，也撕碎了他們的友誼，賴朋恩不敢置信地看著方映灝，因
為方映灝的坦承使他的立場更加難堪。背叛的痛感像千隻螞蟻爬滿他的全身，燥癢難耐，
他握緊拳頭朝牆壁狠狠地打了一拳，留下一些血跡。
「我這麼相信你……」賴朋恩低吼著，理智已被摧殘至極限。
方映灝看著逐漸失控的賴朋恩，一股鐵鏽味在嘴裡蔓延。眼前的畫面忽明忽暗，他難
受地抓住胸口，覺得自己就快要窒息。
「朋……藥……藥……」方映灝艱澀地開口，他用力地向前攀爬，拉住賴朋恩的褲管
。
「我不會幫你的。」
賴朋恩甩開了方映灝的手，只留下那句話，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方映灝家。他的內
心早已被憤怒給盤據，什麼都無法思考，卻未曾想過這樣的狠心會在他的生命裡漆上多大
的汙點。
那時的他並不知道，那樣哀求他的方映灝，竟會是他們生前的最後一面。
他是，殺人兇手。
害死自己最好朋友的，殺人兇手。
『啊──』所有記憶全部回到了身體，賴朋恩不堪負荷地哭喊著。
他到底都做了什麼──？
他是殺人兇手！是他害死了方映灝！是他！都是他的錯！
賴朋恩在罪孽的漩渦裡不斷地淪陷，絕望的影子壟罩他的一切。
當他聽見方映灝死於那場火災的時候，他是有多麼自責，他明明並不想要方映灝的性
命，明明只是因為太過生氣……為什麼……
賴朋恩不敢把那天的事情告訴任何人，他把自己鎖進黑夜裡，他好想死，好想死──
死了就不必面對這樣的折磨。
藉口，都是藉口。
『啊──啊──』他奮力地咆哮，試圖尋一個出口。
他掉進一個如墨般黑的空間，失去所有知覺，只有酸澀的淚水爬滿眼眶。懊悔的藤蔓
掐緊他的心臟，痛不欲生。
忽然，在漆黑的盡頭傳來平穩的腳步聲，賴朋恩摀住雙耳，跪倒在地，看不清前方。
「你終於能看見我了嗎？」腳步聲在他之前停下，一雙灰白的帆布鞋映入眼簾。
『……』
「你干預了人的生死，恢復記憶是你的責罰。」灰白帆布鞋的主人再次開口，聲音沒
有任何的起伏。
「面具的封印掩蓋了我的存在，但我一直都在姐姐的身邊，朋恩。」
熟悉的語調，漸漸清晰的臉孔，賴朋恩蓋住耳朵的手失去力氣，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
情況下再次看見『他』──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等到他看清對方的臉時，過往
的罪孽又席捲而來，使他語無倫次。
『是我見死不救！對不起……映灝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賴朋恩聲嘶
力竭地開口，哭得肝腸寸斷。
是他親手粉碎了自己和最愛的人的未來，一時衝動失去理智而鑄下了大錯，他比誰都
更清楚，方映灝並不是死於那場火災，而是在他眼前死於氣喘──他沒有資格央求原諒，
他甚至還因太過痛苦而想抹滅他們的過去。
「我恨你，非常恨你，甚至死不瞑目。」方映灝蹲下，與他對視。
賴朋恩愕然地看著方映灝，眼前的霧氣無法散去。
「無視自己心意的日子，我又何嘗好過？你怎麼能忍心見死不救，難道我們的友誼全
都是假的嗎？」方映灝一步步地逼問他，賴朋恩睜大雙眼止不住眼淚向後跌坐。
『我……我知道自己罪不可赦，殺了我吧……對不起……映灝殺死我吧……』賴朋恩
痛苦地無法自拔，被記憶灼燒地體無完膚。
他是罪人，帶著汙點，哪裡都去不了。
「你在開什麼玩笑？我們都已經死了。」方映灝站起身，聲調漸漸轉變。
「這是因果，你欠我的，所以必須陪在我姐姐身邊償還。」
「我的牽掛已消弭了，所以我沒什麼時間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賴朋恩狼狽地仰望他曾經非常重要的朋友，以冰冷的雙眼看著他，早已看不見過去溫
吞的模樣。他還有什麼能奢求的呢？這已經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了。
「別把真相告訴我姐還有婷宣，他們都是活著的人，必須往前走，無須再背負你我的
傷痛。」
他含著眼淚點起頭，悔恨地抓緊胸口，這是他唯一能夠為方映灝做的事情。看見賴朋
恩答應自己的要求，方映灝心滿意足，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愈來愈透明。
『映灝……』他輕聲喚起方映灝的名字。
時間到了。方映灝回過身，那黑夜的盡頭便是投胎之門。
「我不會原諒你。我要你連投胎都抱著遺憾，這一輩子都無法割捨你的良心不安。」
在腳步踏遠前，方映灝丟下這麼一句話，接著消失在空氣中。
黑暗裡又再度佔滿賴朋恩苦澀的咆哮和眼淚，酸得化不開的憂愁，以及沒法因疲累而
闔上的雙眼。他在那裡哭了幾天幾夜，無法赦免的罪，將跟隨著他不斷輪迴。
就連死亡，也無法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