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
週末午後我在咖啡廳裏加班，看見一個男人與店員輕聲地交談，然後四處張望著。眼
神莫名地交會了幾秒鐘，你揚起巧妙的笑容，走向靠窗的我。
「不好意思，店員說沒有其他空桌子了。方便跟妳共用一張桌子嗎？我只是看書。」
你輕輕晃了手上的書本，沒能看清楚書皮是什麼內容，只覺得你面熟。點頭示意之後，你
從容地坐在我對面的位子，指尖輕輕往後順了順頭髮，有些亂隨興的模樣。
翻了翻文件，在筆電上沒敲幾個字，鼻腔卻淡淡地感受到熟悉的味道，是那種抽菸後
挾帶融合著身上的氣味，在咖啡香中若有似無的。餘光裏，你的潔白襯衫被窗外的陽光透
亮著，眉宇走著些細淺的紋路，愜意地單手捲著書本，輕托著臉，輪廓總讓我有種懸在心
上的熟悉。
「謝謝。」店員將咖啡擺在桌上你的那邊，你微笑與剛才似乎一致。
「小姐，順便在幫先生帶杯水吧？」我輕聲喚住剛轉過身的店員，或許是太忙疏忽了
，你桌上少了杯水讓我疙瘩得有些分心。
「不好意思，我自己沒注意到。」你燦爛地笑了起來，眼睛尾巴皺起成熟的紋路。忽
然才想起你是公司裏的人，是那種只會在尾牙或準備會議時我才能碰到的大人物。仔細回
想著零星的記憶拼湊起職稱與名子，也沒想過會與這麼高不可攀的人同張桌子。
「怎麼了嗎？」從思索中回過神，大概是我老盯著人看讓你有些困惑，下意識地稍微
迴避了眼神，假裝是個無心的眼神交流。該禮貌性地稱呼一聲你的職位嗎？我想不是必然
，於是就這麼保留彼此的私人假期，雖然我在加班中。坐著坐著，淡淡地覺得心煩意亂了
些，不知是在大長官面前加班或者菸的氣味。
我喜歡人抽菸後的氣味是跟小時候父親的記憶有關，他總在抽菸後擁抱我，對孩子健
不健康他可能沒想過。我也習慣往他胸膛裏窩著賴著，安靜地看著他的臉孔，曾經可能明
確地知道臉上的每顆痣、每條皺紋的走向，只是他老早就不知去向了，母親也早就不提。
那張臉因為時間模糊不清，記憶中的氣味卻不容易消散，我把這僅剩的放得很沉很重要，
也只能這樣了。
你喝了口水，放下書本時才看清楚是本關於美學的書，離開位子時你又捲起讓我失去
專注的味道。你在窗外點了菸，準備再染一身的菸味，手裏的煤油打火機在豔陽下閃耀著
。我似乎已經無心工作了，決定不再多留片刻。匆忙收拾了電腦、紙本、筆，凌亂地把東
西都放進同一個袋子裏後便離開了位子。匆匆之間暗自覺得像在逃亡，心裏有些嘀咕不明
白身體為何如此運作。
經過門口時我們恰巧錯肩。儘管刻意撇開頭，也迴避彼此眼神再交會了，那味道還是
無聲地走入鼻腔，比剛才都濃烈了些，在心裏無孔不入地竄。
「小姐。」你喚住我。
「對不起，是不是我菸味太重了？」你忽然轉身抱歉地說，剛踏出室外讓我有些眩光
，猶豫該如何應對的幾秒之間，也努力想看清楚你的臉。才發現你我有些靠近，豔陽下你
瞳孔透著深琥珀色，眉宇間除了紋路外還......藏著一絲憂愁嗎？胡亂得想時，你只是耐心
地等待我回應。
的確，我想某層面上的確是菸味所致。
「你誤會了，我只是該走了。」我揚起笑，知道自己淺笑時的樣子最有說服力，你微
微點頭後推開了門。在門口站了一會，你在裏頭伸了伸懶腰，喝了口咖啡後繼續閱讀書本
，我被陽光曬得有些發昏。
自從上一段感情結束之後我就沒下過廚，大概是因為太習慣兩個人晚餐，也怕自己承
受太多。最近幾天裏又沒節制地分批將冰箱給填滿了，保鮮盒整齊陳列的樣子總讓人很踏
實，像是把日子過得很好。
手指多了粗心劃破自己的傷，但下廚的愉悅依然在發酵。看著鐵鍋裏的淡醬色微微翻
滾著，馬鈴薯逐漸上了顏色也開始鬆軟，我小心地拿著圓潤的瓷勺推著。打開飯鍋時不自
覺地笑得心酸，發現自己習慣性地煮了兩人份量，白飯竄出水氣劈啪的聲音似乎也嘲笑我
。
自己窩在沙發裏吃飯，碗裏的大份量不用再盛第二碗。想著自己一時失心瘋似乎買得
太多在冰箱裏，似乎在掩飾記憶裏的味道被拿到檯面上，卻顯得欲蓋彌彰。起身站在紗窗
前吹著風，陽台女兒牆上的菸灰缸旁留著一包褪色也被雨水淋皺的菸盒，來不及被抽完，
我也一直沒丟。
曾經有幾個男人都在這陽台抽過菸，在身邊的時間有長有短，他們側臉煙霧瀰漫的模
樣都不那麼清晰了，而我習慣在沙發這裏等著，傾著頭對某個前任笑著。那天下午也對你
笑了，是牽動了內心的某個舊習慣嗎？所以有些安靜的、無所事事的片刻我會想起你在豔
陽下的模樣，但又不敢想得太放肆。
夜深時馬路上車子少了人聲淡了，有些心不在焉地洗著碗。差點摔了整疊碗盤後，我
闔眼深深地呼吸著，安撫胸口的那股騷動，嘗試平穩地呼吸。開了電視，用電影情節與聲
音把安靜的空間填得飽滿些。這天晚上我入了戲，跟著劇情起伏著心情也為此掉了幾次眼
淚，然後拖著疲憊回到房間裏頭。
棉被由冷轉暖，依偎著抱枕放鬆了身體之後，突然很想對誰說句晚安，說句愛。而你
煙霧瀰漫的樣子……
走出公司大門時突然幾聲悶雷，才意會自己沒帶傘，於是逆著回家的路去買把傘。只
不過大雨滂沱總是在人開始放心時落下，就在距離便利商店剩一條街的路程，不留情地落
在身上。匆促地跑了起來，雨似乎隨著奔跑落得更加起勁。
啊——進到商店的騎樓前左腳被磚地拐了一下，蹣跚地走入騎樓後我拍了拍身上還沒
浸入衣服的水珠，雨水讓襯衫濕貼著，稍微透著膚色也伴隨涼意，用著落地窗微弱的反射
稍微整理著自己。映入眼簾的卻使人不自覺淺吸了口氣，因為窗裏頭穿西裝的人似乎是你
，在櫃檯前接過一盒香菸正在結帳，然後將找來的零錢一股腦地投進捐獻箱。頭髮整齊、
西裝筆挺與皮鞋光亮的樣子讓我有些陌生，這陌生又是從何而來呢？直到最後道謝的笑容
側臉，這才確信是你。
在距離門口較遠的騎樓座位區坐下，把折斷鞋跟的那隻鞋穿回去，分不清喘息是剛才
的奔跑或者你。一個月之間，你佔據地部分不是該淡得不著痕跡了嗎？就像生命中其它過
客，只是冒失地闖入然後淡淡地遺忘。也許遺忘還不夠徹底。
你燃起菸看著傾盆大雨，似乎在用一根菸的時間偷閒，眼神游移在身旁的事物間，終
究不經意將眼神落在我的身上。輕輕地皺了眉思索著似乎也認出我，手指在桌上菸灰缸按
熄了菸頭後向我走來。
「總經理。」我單腳撐起身禮貌地跟你點頭。
「妳是公司裏的人……那天怎麼不打聲招呼，還是說你不認得我？」你看著我脖子上
的工作證說，似乎板起臉不得不演出某種角色。或許是因為看出這戲碼，腦袋裏跑出了兩
種回答的分歧，我直覺地拋棄了那種官腔、上下關係。
「我只是在想，那天可能是你難得的放鬆，如果不是必需，也許讓彼此保有私人身份
也很好。」捨了那些生硬的語言，你放鬆了表情。你本來點了點頭便轉身要走，卻又回過
身，像是遺落了什麼似的。
「在躲雨嗎？不如我載妳回家吧。」又繃緊身體些不讓自己站得歪斜，平常我不喜歡
麻煩別人，然而今天說不出一句婉拒的話。你見我沒回應便歪著頭，無意撇見我的腳便笑
了。想裝得大方坦然些，耳旁卻莫名躁熱了起來。
「妳等我一下。」你又回到商店裏，才稍稍把自己身體放鬆些。透過落地窗看著你從
容地在商店尋找著，低下身拿了東西，櫃台旁挑了把鮮黃色的傘，結帳時又把零錢丟進箱
子。
「謝謝。」你拆開了包裝，把藍白拖鞋擺地上朝著我。脫下讓人隱隱作痛的跟鞋後穿
上拖鞋，不自覺捲起太赤裸的腳趾頭，拖鞋尺寸實在大得有些讓人有發笑的空間，但我只
感覺胸口有點酸澀，耳邊繼續躁著。
遞給我鮮黃色的雨傘，向路邊那台閃爍著燈的進口車比劃著要我上車後，你就這麼走
入雨中，單手用完全不成比例的包裝袋擋著雨。我拎著鞋子就急忙過去幫你撐傘。
「雨很大。」馬路的水溝來不及消化雨水，雨水匯集成小河流。雙腳不斷濺起水花把
你的褲管沾溼，努力地想與你更貼近些，誤踩了幾下你的鞋，才發現你根本沒留下時間讓
人拒絕這些發生。狼狽地擠了幾步路，你上了車，關門時跟你說了抱歉，你只是微笑不語
。
車上的皮革味有著尊貴的氛圍，我在副駕駛座上有些彆扭，不自覺騰空著背坐得直挺
。而你身上的香味混合菸所遺留的味道，那天嗅覺的記憶與今天一致，卻讓人不自覺看向
窗外，想稍微尋求脫離來找回自己。車裏的冷氣在身體流竄著，把身子潮溼的地方吹得更
冷了些，我稍稍抿起下唇，還是無法抑制顫抖發生。
「你住哪裡？」你開了車燈，雨刷劃開的清晰一下就又模糊了。
「我住在西區的……」聲音不受控制地有些顫抖走音，你邊聽邊在導航面板上設定著
路線，似乎也注意到我的聲音，於是伸過手幫我調整了空調的風向。
「對不起，我穿西裝習慣開比較強的冷氣。」看著你的臉上、髮梢還掛著幾顆水珠，
瞳孔映著我的臉似乎比上次又靠近了些，近得有點讓思路空白斷訊了幾秒。
「謝......謝你。」希望自己的笑容不被讀出一絲勉強。車子走著，裏頭安靜無聲只有
雨。儘管溫度慢慢和諧了，指尖還是輕微地微顫著，我默默地把雙手捏得更緊些。
路途中你與幾個人通了電話，表示會晚些抵達聚會，其中有客套也有稱兄道弟的，對
話間你偶爾爽朗地笑著，只是表情根本稱不上笑容。在這幾通電話的片刻之間，你臉上的
紋路似乎更深刻，眉頭更糾結了些，尤其是掛掉電話時深沉地吐氣時。忽然心裏衍生一股
欲望，想問你喜歡吃些什麼，討厭哪些辛香料，然後我直覺地在腦裏有了幾道菜，而你會
因為某些料理而真正地放鬆或笑。
你在公寓前停了車，轉過頭輕聲地我問是這裡嗎？大雨依舊狠狠地落在車上作響，不
約而同地將目光放在鮮黃色的傘，你我莫名相視而笑，也趁著笑跟你說了謝謝。撐起傘關
上車門後，雨聲急促讓心情有些浮躁，一時衝動促使我敲了車窗，你將車窗降下挑著疑惑
的眉。
「那個！陪你抽根菸吧？」因為雨勢，我拉高了音量。你只是一臉無關緊要地說了聲
好啊。
不等我再為你撐傘，你穿過大雨與我擠在公寓門口的屋簷下，紅漆大門上的幾處凌亂
地塞著信件，樣子有些斑駁而你輕靠在上面。我猜我只是想再幫你偷一小段時間，這時間
裏不需要扮演、假裝某一種角色。
「妳真的不怕菸味？」你隨口問了一句，煤油打火機的火焰很柔和，金屬外殼很體面
，某些程度上似乎像你。
「不怕。」橘紅的火光映在你的臉上。抽菸時，人的眼神裏是不是常抹上憂愁？很久
沒伴著某個人抽菸了，濃烈的煙霧佔據嗅覺讓人有些暈眩，心情卻因此稍微踏實些。你抽
菸看著屋簷的雨水滴落，沒發現我的目光落在你的側臉，煙霧不真實地瀰漫你臉孔或上或
散。
就一根煙的時間，雨幾乎停了。公寓門口的盆栽綠得很美麗，雖然花瓣落了一地。
「改天我做菜請你吃吧？」你上車前，我輕易地就脫口而出，不經大腦得連自己都難
以為情了。
「好啊。」你扶靠著在車頂，不假思索就笑著答應我了，瞇起的眼尾紋路如此深刻。
車子在巷口轉了彎。你離開後，或許只會把我的邀約當作一場客套，畢竟日期、電話
什麼的一個也沒留下。至少剛才的笑容是真實的，這就足夠了。
今天晚餐我煮了一桌菜，三杯雞、蛤蠣蒸蛋、炒高麗菜與貢丸清湯，感覺像是男人開
的菜單。吃不了太多肉類與雞蛋的我最後只能分成兩餐、三餐地放進保鮮盒裏。
從冰箱倒了些白酒在馬克杯裏，轉開電視。碰巧在新聞台看見你的身影，報導你與你
老婆牽著手出席某個品牌旗艦店的開幕酒會，你們默契也機智地應對著記者的問題。她的
典雅、美麗與大方很輕易地就駕馭了禮服的華艷，侃侃而談著自己的一番事業時，卻又不
讓人生厭。你在一旁沈穩地笑著，手上正巧也捏著白酒杯，目光總是在她身上，摟著揉著
細緻的肩。
畫面裏的一切仿佛都在對我傾訴。我也喝了口酒，酸甜澀卻在嘴裏、鼻裏迂迴了好幾
夜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