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徐子松是他的名字。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只覺得是個瘦瘦白白的男生，個子不高，笑容很好看。他們同年級
不同班，剛好參加了攝影社所以認識了。說來其實她本來不應該參加社團的，她什麼都沒
有，只有家裡頭爸爸之前在用的底片機，當時哪有人在用底片機啊，大家都是用數位相機
。
他說他很喜歡攝影，時常拍些人物與風景類型的照片，手邊兩台相機都是市面上最新型的
機種。阿松是個笑口常開也很謙虛隨和的男孩，很輕易的就和學長姊打成一片，筱妍雖然
覺得他的笑容很可愛，但是僅是站在一旁沒有能夠跟他說什麼話。
第一堂社團的課程，就在介紹簡單的光圈、快門、測光等等技巧下度過了。手上的講義她
看了一下，裡頭全都是以數位相機的機型去講解，ISO調整或是各種模式等等的選擇，這
些應該都不是她手上這台相機能夠隨便辦得到的，筱妍想著是不是應該要放棄這個社團了
呢。
這時候坐在她身旁的阿松開口問她，「同學，這是底片機嗎？」
「啊？」她回頭看看後面，「是在跟我說話嗎？」
「是，不好意思。」阿松爽朗的笑著。「這底片機很漂亮耶。」
「呃。……是我爸留給我的。」
「我也有一台老底片機，不過因為操作複雜，不太會用。妳可以教我嗎？」阿松問。
為什麼？她皺起眉頭。為什麼要跟她說話？筱妍一時手足無措，只能支支吾吾半晌後說：
「我……我也不太會。」
「這樣啊。」他也沒在意，只是禮貌的跟她點點頭笑著離開了。
而她像是覺得丟臉的是自己一樣，臉一紅，連講義也沒拿，頭也不回的跑走了。為什麼他
會想要接近她，跟她說話呢？她在學校幾乎是個隱形人，因為家境不好，她根本不敢跟任
何人說話。在他的純真善良面前，覺得自己幾乎狼狽得手足無措。
然後隔一天，他居然到了他們班門口，只為了把講義遞給她。為了不想讓她尷尬，他請別
人將資料遞給筱妍，確認她拿到手上之後就自行離去，其實她從窗邊有看到他離去的身影
，雖然自知理虧，卻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才不會顯得失禮。
她沒有跟任何人做朋友的自信。自從爸爸出事之後，她的世界隨著天崩地裂。當時他們一
家人住在彰化，父親是砂石車駕駛，母親在工廠上班，後來父親因為公司要求連夜上班而
嚴重疲勞駕駛，當晚與一台載滿幼稚園小朋友的娃娃車相撞，十幾條人命就這麼沒了。
而公司卻將肇事責任推得乾乾淨淨，說是父親一人的疏失，幾年下來打官司的結果卻也不
幸敗訴，因此父親不僅被吊銷駕照，也丟了十幾年下來的工作。沒有特殊專長的他只能在
大樓當保全，一天十二個小時的站班，一個月薪水不到兩萬五，因為還得賠償車禍家屬的
賠償金，每個月被銀行扣款後大約一個月只有一萬元不到。
後來父親好不容易上台北工作，他們一家的苦難卻也沒有結束。可能是年紀大了身體多有
不適，因此父親工作一再的被刁難，接連換了幾個工作，好不容易在工廠門口擔任保全，
卻又因為工地意外腳受了傷，導致終身都跛腳難行。
母親一邊照顧父親的身體，一邊在板橋的餐廳廚房擔任內場打雜，薪水雖然不多，但因為
還有萬華外婆與阿姨的接濟，一家子也勉強餬口。父親應該是這幾年來遭逢變故，性情變
得古怪難以親近，面對人生際遇多少感到灰心喪氣，進而染上了酗酒的習性。
發生變故時筱妍才十一歲，所以對於交朋友沒有什麼自信，因此總是一個人默默的上學下
課，她唯一的朋友就是大她五歲的二姊，筱妍會把所有發生的事情告訴二姊，溫柔的筱羽
總是不厭其煩地安慰包容她，逗她開心。
她曾經認為這樣的生活就很足夠了。她接受命運，相信自己只要大學畢業，就可以工作，
幫忙家裡頭，就算沒有朋友，生活也很充實很足夠，她不需要羨慕別人，她有姊姊們的照
顧和關心。
但是升上高中之後，女孩們開始愛漂亮了，總會聚集起來討論衣服髮型，討論喜歡的明星
，她就算心如止水也開始會好奇。但越是嘗試了解，就越感受得出來自己與一般人的差距
，也越知道自己根本一無所有，那是與生俱來的自卑與懼怕，使她永遠都抬不起頭。
話說回來，這個徐子松到底想做什麼？該不會是真的想要跟她交朋友吧？他不像班上的其
他人一樣覺得她是個奇怪的女孩嗎？她身材微胖，長長的瀏海遮著半張臉，就算是便服日
她也是穿著制服，因為她的衣服都是姊姊留下來的，過時而老舊，不能穿出門。
這些在他眼中似乎都看不見。向他親自答謝之後，他像是鬆了口氣的說，「抱歉，可能上
次我太魯莽了，才會讓妳這麼不開心……。」
「我……不是不開心。」筱妍好不容易抬起眼看他，他有雙單眼皮的眼睛，但是笑起來總
是彎彎的，看著也會跟著忍不住勾起嘴角。
「那我們能夠做朋友嗎？」阿松說，「我不是什麼怪人啦，只是想說同年級有個伴，可以
一起去社團。」
或許是因為自己，真的很渴望有個朋友吧。她本能的點點頭。
朋友嗎？本來是這樣的，一直到他的友善與純真，多餘得讓她忍不住有想像。她不是一般
的女孩，不懂什麼欲擒故縱的曖昧，她只有直接到幾乎愚蠢的情感，他不保持一點距離的
話，她會誤會更多的。
應該保持距離吧，應該少見面吧。可是她卻答應他一次一次的邀約，去哪裡哪裡拍風景，
去圖書館念書，不僅如此，他還介紹了自己身邊的同學認識。越是擁有這樣她不配得到的
幸福，她越是心動而浮躁。但即使她覺得這樣做可能是害了他，她卻深陷於他的笑容之中
，無法自拔。
然後她開始不吃晚餐，放學走路回家，一邊咒罵著飢餓的自己，一邊想著他可愛的笑臉，
想辦法靠著厭惡自己為動力，而逼著自己瘦了下來。
那時候的他，常常皺著眉頭問她，「妳沒正常吃東西吧？怎麼瘦這麼多？」
她帶著一點點期待回答，「瘦一點比較漂亮吧？」
「漂亮是漂亮啊，但是身體也要顧好。」阿松想了一下，「妳要選自然組還是社會組？」
「我喜歡你。」
「啊？」阿松愣了一下。
沒想到筱妍的反應更大，她呆愣了半晌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所說的話，只見她從位子上彈
了起來，碰的一聲把圖書館的椅子給撞倒在地，桌子也因為她的動作過大而蹬了一下，發
出了好大的聲響。她收起所有身邊的書本和書包，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圖書館。
阿松攔不住她，只好也趕緊收拾東西，追在後頭。但是他花了一下時間沒能夠找到害羞的
她，只能回家，一直到隔天上課，阿松才能問個清楚。
「別跑。」她一見到他就想跑的樣子雖然好笑，阿松也覺得女生總是彆扭得麻煩，一手抓
住她的領子。「回來把話講清楚啊。」
「你不能就這樣忘了嗎……」筱妍遮著臉，聲音細如蚊蚋。
「所以妳不喜歡我？」
「不是…」
「所以妳喜歡我但是怕我不喜歡妳所以不敢承認。」阿松笑了出來。「但是我也很喜歡妳
啊。」
「真的嗎？」筱妍抬起臉，看著阿松的笑臉，心跳聲如擂鼓般喧囂。
那天的甜蜜與欣喜，她明明就已經遺忘的差不多了，筱妍點燃了香煙，輕輕吞吐著象徵寂
寞的氤氳，她是沒有癮頭的，因為太過浪費錢。只是今天心情真的不太好，需要一點安慰
。
望著凌亂的床單，空氣中還殘留著剛才那個陳先生有些鹹酸酸的皮脂味，她倒是沒有什麼
厭惡的感覺，關了燈大家都是一樣的。她痛恨的是她自己。這副隨時隨地都能被操被幹的
皮囊，還沒能夠習慣這些凌辱和對待，這顆沒半點聰明的腦袋，還想著過去的美好，不肯
放過自己。
「真是個白癡。」她將菸屁股捻熄，穿起衣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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