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動門尚未完全開啟就聽到了裡頭劇烈的吵鬧聲,一位老人手裡握著一瓶礦泉水,在
結帳區的走道對著收銀員大罵,台面上擺了兩袋低筋麵粉和一大罐草莓果醬。不和諧的是
店裡好像一個人也沒有。
收銀員是一位四十幾歲面貌端正的大媽,她一臉無奈擋在老人面前,手上還夾了張紙
條。大媽試圖安撫老人,但每次剛要開口,就被老人後發先至堵住了嘴。
「不過差個五塊錢下次再給也不行!地址也寫給妳了,就住在這附近而已,不信的話
妳跟我回去嘛!妳跟我回去就馬上拿給妳!」老人邊說邊誇張的比畫,漲紅的額頭浮起血
管的形狀。
『老先生不好意思,我說了很多次不是地址的問題,如果你家真的很近是否可以請你
先回去拿錢再過來,我們開到十點,時間上來說還很充裕。』大媽正要將老人購買的麵粉
和果醬放入塑膠袋中予以保留,卻被老人大聲喝止。
「妳要幹什麼!」老人作勢要攻擊大媽的手。「我不夠錢的是這罐水喔!其他這些東
西我還付得起!」老人怒瞪了大媽幾秒後態度忽然軟化。「拜託啦,我就很渴嘛,等一下
還要做生意,要忙到好晚好晚耶,能不能行行好。」
『請不要這樣,這是牽扯到打烊後的關帳問題,而且公司也明令禁止我們替客人出錢
,我很為難…』
「好啦!妳會這樣!…」老人不等大媽講完,手中的礦泉水瓶已經被他揉捏得扭曲變
形。這時老人注意到愣在門邊的我,嘴角的皺紋在又長又厚的白鬍子底下像活的生物般朝
兩頰爬去:「妳等著!馬上就有錢了!」
「嘿,年輕人。」老人握著水朝我走來,防盜門架瞬間響起刺耳的尖銳,老人依然故
我地走了過來。「又見面了。」
「你是?」我的朋友本來就不多,這樣年紀的更是一個也沒有,這點我很肯定。
「部勳啊,部勳!」老人帶著一副我理所當然要知道的表情。指著自己火箭般細長的
鼻子,底下的鬍子就像發射升空時不斷湧出的濃煙。
「誰?誰是部勳?你?」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啊。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管啦,反正你還欠我四十五塊!那天都說已經做五十個了,
哪有人說買五個就真的買五個!那麼晚了你是要我賣給誰!最後害我一個人全部吃掉,雖
然很好吃啦…可是你錢總是要付啊!乖,快還我四十五塊。」
簡短的幾句我終於知道老人是誰。內臟雞蛋糕的老闆,原來他叫部勳啊。
「說買五個當然只買五個啊,老爺爺你有事嗎?」部勳先生還沒開口,大媽出現在他
身後,像在非常飢餓時發現櫃子裡的泡麵般看著我。
『先生你認識他太好了,可以請你替他付清剩餘的五塊錢嗎?因為他拿了麵粉和果醬
之後已經沒有足夠的錢買水,卻堅持自己非常口渴需要這瓶水,怎麼說就是不肯回家拿錢
。』
「事情就是這樣子啦!」部勳先生將水舉在我面前晃了晃。「快還錢!」
「誰欠你錢了。」我一把搶過了水,交還給大媽。「抱歉我不認識他。」
「你…咳咳…你們怎麼可以這樣…」部勳先生可憐地望著我,像一位狡猾老練的演員
,將臉上的肌肉和線條分毫不差地排列在最恰當的位置,如勺子般挖出我心中的愧疚。
我從口袋拿出剛買的,越來越沒打算喝它的麥香綠茶。「因為我沒有欠錢所以休想用
這個當理由。如果部勳先生真的很渴的話,這飲料可以給…」
部勳先生抓過綠茶,插上吸管大口喝了起來。「看到了吧!剩下的趕快幫我結一結。
」他揮舞著手像驅趕蚊子般催促大媽。「記得找錢啊!」
對於接下來的發展不感興趣,我逕自走進賣場,將自己藏在層層疊疊的商品架後,好
像只要這麼做就會有某段時間順利被打上句點,開始了新的流逝。沒想到當我拿著洗髮精
,將找開的零錢和發票塞進褲子口袋走出賣場,才發現時間還是髒的,始終沒有替換過。
部勳先生站在門口用力吸完最後一口綠茶,連空氣都被抽出直到整個罐身變成乾扁的狀態
,然後再次扯起嘴角對我微笑。
「年輕人多謝嘿,不然我請你吃雞蛋糕當做回禮。」部勳先生提起手中的袋子,露出
腕上的金屬手錶,那在賣場透出的光下卻啞暗得讓人印象深刻。
「沒關係,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請別放在心上。」腦中閃過那唯妙唯肖的草莓口
味內臟,雖然不特別討厭但也沒必有要為了那個繼續和他糾纏下去。我繞過部勳先生,朝
巷口的轉角走去。他卻一個箭步跟了上來,在我身旁併肩走著。就一個老人家來說,動作
屬於相當靈活的那類。
「別這樣嘛,我又不是什麼怪人。走!我的攤販就放在附近,你力氣比較大,幫我推
到要做生意的地方,我請你吃十個機蛋糕!」部勳先生張開雙手手掌,像秋天的枯枝般脆
弱搖晃。
「真的不用了謝謝。」這樣還不叫怪人的話那我真的不明白怪人這個詞該用在什麼樣
的人身上了。
「那九個!」部勳先生彎下了左手的小姆指。
「通常這時候應該是要增加份量吧!」
「果然還是在意謝禮的部分嘛。」部勳先生嘻笑地用右手食指在我手臂上畫圈。「被
我抓到了吧!」
我迅速縮回身子,體內沒有感覺到任何憤怒的徵兆,只覺得有點麻煩。「九個也好十
個也好,我真的不需要什麼回禮。很晚了,我必須回…」突然發現哪裡不太妥當,再這麼
走下去勢必會被部勳先生知道我住的地方,如此一來不知道還會重複多少次諸如此類的夢
饜。想到這我終於能稍微體會梨紗被跟蹤的心情了。
「你剛剛說攤子放在哪裡?」當機立斷,我只好把今天晚上當成祭品,期望能換取永
久性的安寧。
「年輕人老實點不是很好嗎。」部勳先生滿意地點點頭,好像早就料到一樣搓弄著下
巴的鬍子。他將裝著麵粉和果醬的袋子往手臂上一掛,回過身朝相反方向前進:「跟我走
吧!」
是那台油晃晃的攤販,安靜隱沒在路燈照不到的小巷中,像被自己遺棄的中年男子,
蹲據在角落抽著無止盡的寂寞。推把上纏著增加摩擦力的橡膠,那是將廢棄的輪子內胎剪
開就那麼一圈圈纏上使用。濁黃的壓克力看板多了幾道鮮紅的筆跡,那是新寫上去的,在
『1 NTD/per』的『1』上打了叉叉,旁邊用阿拉伯數字寫著『2』。
「漲價了?」我推著攤子,並沒有發出想像中不順暢的摩擦。手裡什麼也沒拿的部勳
先生有點駝背地走著,像年紀已大,剛學會用兩腳行走,站在貧瘠之地抬頭望月的野狼。
烏鴉漫天叫喊,狼的瞳孔浮動著光。
「其實本來就打算賣五個十塊,只是一直沒標出來。你來買的那天我剛好在地上撿到
一支全新的口紅,就突然心血來潮用它寫了招牌。不然我本來連雞蛋糕三個字都沒有耶!
」
「這麼隨便。不過這板子看起來舊舊髒髒的。」
「一定要舊啊!這是我旁邊的垃圾桶找的耶,要寫的時候我還把口紅在地上刮了刮沾
點灰塵,這樣看起來比較有歷史悠久的感覺。大家不是都這樣嗎,就喜歡到一些標榜三十
年老店、六十年口味什麼的。也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就看過我鄰居明明賣了十幾年的花,
突然在一夜之間變成傳承三代鴨肉羹!人好多好多!趕流行嘛。」部勳先生將身上的拉鍊
一個個拉上。「不過說實在的,我這攤雞蛋糕也賣了快二十年有了。」
「內臟形狀的雞蛋糕嗎?」看著攤子上沉黑的鐵塊糕模,一組五個烙印在矩形的範圍
內。我能認出的只有心臟和肝臟,不過既然是五個那應該就是心肝脾肺腎吧。這讓我想起
了小學實驗課曾經解剖的青蛙,因為麻醉不完全又沒把大頭針釘牢,肚子被畫開的小小身
軀拼了命掙扎,把自己體內的臟器甩得到處都是。「這種東西能賣那麼久嗎?」
「很特別吧,剛烤好的時候就跟真的內臟一樣,熱騰騰還冒著煙,盯著久看似乎還開
始跳了起來。」
「你又看過真的內臟了。」我說。
「有啊!」
雖然攤位不難推,但部勳先生就像刻意放慢腳步,回復了那年紀該有的速度。兩隻腳
像要確定是踏在實在的柏油路上一樣,一步一步仔細烙下。部勳先生撫摸著唇上的白鬚,
說起一段很長很長的故事。他自己的故事。
(待續...https://www.popo.tw/books/631897/articles/73216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