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輕盈地飄散在空氣中,星期六夜晚的街上讓天空怎麼也無法呈現純粹的黑,每個
人臉上的肌肉不再用力,連腳步都跟著若有似無的旋律。走在這之間不免覺得自己有點突
兀,當然實際上根本不會有人在意,沒有人曾經將視線暫留在我身上,就算劃過也會像虛
線一樣剛好出現空白的斷層。風吹過,耳朵迴起一陣呼嘯,浩介和梨紗的影像隨即失去了
重量。腦袋裡的投影機還熱著,前額葉過曝著與田岡先生的對話。
有人失蹤,人數或身份警方沒有多說,會到出版社只是因為無意間注意到的薄弱共通
點,就是那陣子他們剛好都在讀我的書。包括寄了心得到出版社的人,也是因為那封郵件
才讓警方決定走一趟。在經過經驗和想像力的延伸之後還是無法找出任何關聯性,於是警
方帶走了幾本書當參考後便離開。由於出版社相當配合,加上跟事實對照很多方面實在太
過牽強,所以警方並沒有直接找上我。在那之後雖然有過幾通電話但沒有任何一位警察再
踏入出版社,而後續的情形田岡先生也就不清楚了。
所以這些事跟我的書是不是真的存在形狀相符的鉤子?都只是田岡先生單方面的猜測
罷了。我抱著這樣的結論將鑰匙插進家的大門,扭開映入眼簾的一片漆暗。
沒人在家,週末的時候高哥通常會找朋友來這裡放鬆,看一整晚韓國女星的演唱會
DVD或綜藝節目,狂歡到深夜然後倒頭就睡。不過今天好像例外。室友好像也還沒回來,
沒什麼特別的感覺,雖然不過一個走廊的距離,一道牆的厚度,但平常就沒怎麼有互動。
那也無關乎時間差的問題,只是出自於個人意願。
回到房間褪下一身外出服,直接從曬衣竿上拿了乾淨的衣物和內褲,走進浴室準備洗
澡。將蓮蓬頭的水打開,狹小的空間彷彿下起了深刻的大雨,等待那雨溫熱的途中我站在
鏡子前凝視著裡頭的自己,或許用觀察比較正確。頭髮有些厚亂,多久沒剪了呢?上次才
燙過的瀏海像執傲的叛逆少年硬是回復到自然捲的狀態。眉心之間的雜毛也忘了修,單眼
皮和眼尾的弧度像小孩所畫的稚氣山丘,瞳孔還算能反射日光燈,在那周圍撕裂著粉紅的
血管。鼻子的輪廓,耳朵上軟骨的皺摺,癟著嘴又噘起,預估那變化之間的長度差距。右
嘴角(鏡子裡)上方有一顆淡淡的痣,像曬傷的疤,鼻側上也有一顆,到底是原本就存在
還是慢慢浮現的不太確定。
洗完澡我用衛生紙將鏡子擦乾,再次確認剛才的幾個細節。回房吹乾頭髮,從抽屜取
出一只舊款的數位相機。突然想到裡面不知道還有沒有我和加奈出遊的照片,但很可惜一
張也不剩,記憶卡空空的。我選取拍照模式伸長手臂照著自己的臉,從左側到右側,下巴
頭頂各個角度共拍了三十幾張。將照片存入電腦,開了新的資料夾,將名稱取為今天的日
期和現在的時間,『1130_2034』。接著點開電腦裡的錄音系統,對著麥克風簡短說了幾
句,因為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拿起身邊浩介的書隨意翻開一頁便照著唸:『在
重新茂密之前就讓我的心荒涼 那些愛或不愛的就讓回憶去餵養 當預兆再次出現就讓我
的心猖狂 那些相信或不信就讓身體去鬆綁』怪了,真像歌詞,算了反正不重要。試著把
它播放出來,感覺好不真實,不太像自己對自己聲音習慣的認知,聽說那在別人耳裡是沒
什麼不同的,好像是跟頭骨的構造有關,但我想應該還有其他什麼原因才對。
一切準備就緒,我從散放在牆角的紙箱抽出一本自己的書,坐在床上將枕頭立起,靠
著床頭把被子拉高到胸口,拆開封套的膠膜從第一頁開始慢慢讀起。
讀完前三個章節,我放上書籤走到桌前,照同樣的角度自拍了三十幾張,錄了段跟剛
才一模一樣的句子。然後回到床上繼續讀下去。
我在中間及剩下三章時重複相同的動作。拍照,錄音。十一點半左右終於將整本書讀
完一遍,我一樣自拍了臉的各個角度,以及錄製相同的話語。然後把五個階段的照片並排
開啟,從整體宏觀一直到細節部分,一張張花時間比對。放出音檔,閉上眼仔細含著。
除了鬍渣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清晰,其他的我找不出值得費解的差異。五官間距、肌肉
線條、聲音的響法,或是形而上的眼神和氣質性也一樣,都沒有出現田岡先生所提過的,
好像換人了一個人似如此劇烈的變化。
會不會還不夠呢?我坐回床拿起書打算從頭閱讀第二次,卻在視線甫接觸到第一章的
標題時,手機在桌上醒了過來,螢幕閃爍著『不明來電者』。才剛調整到最舒服的位置,
被子裡的暖度也逐漸增溫,真不想離開,但不明的來電號碼又確實令人在意。
「喂?」我還是接了,原本想跳回被窩但…
『嗨,睡了嗎?』是加奈。
「還沒,妳知道的,跟以前一樣。」我坐在地板上,讓自己盡情冰冷。
『也對,該睡的應該是我。』加奈說著,像在描述一件事實那樣。『簽書會呢?還好
嗎?』
「嗯,都弄好了,有點醜不過還看得出來是浩介。」
『醜?為什麼?』
「不知道,可能他累了吧,我排在挺後面的。」浩介應該是因為梨紗的話而心神不寧
,但要解釋起來實在太麻煩,重點是那跟我,或加奈,都無關。
『沒關係,謝謝。』
「還好…」謝謝?好生澀的字眼,從前幾乎不曾出現在我和加奈的對話裡頭。情侶之
間有道謝的必要嗎?或許那時候關心的只有這麼做對方會不會開心,而彼此也只是用最直
接的情緒來表達當下的感受。謝謝這類的詞,說起來反而彆扭。
「那…我要怎麼拿給妳?」
『星期三晚上有空嗎?』
「目前都沒有什麼非得占用到晚上的事情。」
『那就約那天好了,六點,台北車站大廳。』
「要吃飯嗎?」
『不了,晚點還有其他事,只是剛好那時候會出現在車站。』
「好吧,那到時候見。」
『嗯,我會在古怪的銅色機器人裝置藝術那裡等。』
「好…對了!妳的電話怎麼會是不明來電?」問完之後瞬間覺得有點後悔,說不定是
加奈換了號碼不想讓我知道才刻意設定的,希望她有預先想好台階,其實就算說實話我也
沒關係。真的。
『我的手機不見了,昨天發生的事吧,早上睡過頭以為只是忘記調鬧鐘,沒想到就這
樣找不到了。』
「會不會掉在放穿過衣服的籃子裡?還是鞋櫃什麼的。」
『都找過了,也請朋友打我的手機,但靜悄悄的哪裡也沒有。一開始還有撥通,但從
晚上開始就沒有回應了,不知道是沒電還是被關機。』
「所以妳現在是打公共電話?」加奈公寓樓下轉角的超商外印象中的確有一台老舊的
卡式電話亭。這麼一想好像到處都有超商,佔據了城市的每一個轉角。
『嗯,剛去買電話卡的時候還被側目,店員用一種在動物園觀賞夜行性動物區的眼神
將卡片交給我,看來應該很少人買這種東西。』
「如果電話卡有保存期限的話,說不定他們的庫存早都已經過期了吧。」
『也許喔。不過手機不見了真沒安全感,誰都連絡不上你,也無法隨時主動聯絡別人
,就好像失蹤了一樣。』
嗶!嗶!嗶!
「什麼聲音?」
『快沒錢了,原來電話卡打手機這麼貴。』
「知道我當兵打給妳花多少錢了吧。」
『真是辛苦你了,先這樣,星期三見,掰。』
掛上電話,我繼續維持那樣的姿勢靠著床沿,望向躺在身邊,夾有書籤的我的書。已
經不想翻開了,加奈最後提到的像倒刺一般哽在我的耳蝸。『就像失蹤了一樣』,這句話
像放在斜坡上的紙球開始崎嶇滾動,然後發現坡道本身圍成一個圓圈,而球也逐漸加快轉
速。
最後好像撞上了什麼,我隨手披起外套出門。
(待續...https://www.popo.tw/books/631897/articles/735958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