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森林)
這座森林時常起霧,但常常能看到一位老人家在霧中散步。
那位老人家是這裡的地主,他在森林入口處立了塊木頭,
上面被題了兩個字,
忘憂。
而當地人都知道,
忘憂,忘的不是憂愁。
謝老先生很討厭別人進到他家。
即使是他的親友跟鄰居也是一樣,因為聽說他失智的程度,已經讓他忘記他的家人跟好友
是誰。
雖然如此,但還不致於喪失生活能力。
謝老先生的身體還算健壯,一直都是一個人去到旁山腰的田裡,採收自己種的菜。
山上的風吹來徐徐,可以常常看得到他謹慎的在他自己的菜園裡打理著。
他偶爾騎著那台老檔車,下山去賣場買些其他食材,回到家自己再簡單料理。
有位社工小姐不定期的會來這裡看他,趁謝老先生不在家的時候,替他的米缸加些米,整
理一下房子內外,煮一些飯菜,也找附近幾個大嬸大伯一起來坐坐,陪陪謝老先生,讓這
裡多點人聲,熱鬧一些。
但因為謝老先生不喜歡別人來他家,所以社工小姐也只在門口外招呼幾張桌椅,讓大家聊
聊天而已。
其實謝老先生並不是沒有親人能依靠。
謝家在南投小有名聲,謝老先生以前也住在南投的鬧區。
只是幾十年前,謝老太太因病辭世,他唯一的女兒也因為外嫁,不曾回到家裡。
說是外嫁,但其實大家都知道他女兒跟人私奔,所以也沒有所謂的嫁不嫁,更別說是喜宴
招待。
他也因為女兒的自私任性,受不了親友們的閒言閒語,加上自己的自尊心作祟,於是跟她
斷絕關係,不相往來。
在當時,謝老太太還在世時,謝家祖先分給他在南投一塊山腰的地,那是個時常起霧,且
尚未開發的小森林。當年女兒剛離開家,他受夠了那些閒言閒語後,便請人在小森林外圍
,蓋了棟兩層樓的樓房,跟謝老太太兩人從山下謝家庄,遷居到山腰生活。
在那裡起居簡單,也不奢侈,白天到菜園忙碌,下午偶爾會跟謝老太太兩人,走到總是起
霧的小森林裡逛逛。在黃昏時間,摸著微微的霧色,看看夕陽,些許的浪漫。
就這樣,過著純樸的生活。
只是,謝老太太偶爾有些思念她那離開的女兒罷了。
在遷居到山腰之後的某一年某一天,是例行家族聚餐,謝老先生的親友親自上山,邀請謝
老先生與謝老太太下山聚聚。
挨不過謝老太太對家裡的念舊,於是他們兩夫婦下山參加聚會。
用餐時免不了共酒,在餐桌上,一個年輕的晚輩在酒後告訴謝老先生,其實他女兒是破壞
別人家庭的第三者,而且一直有傳聞,她已經跟當時私奔的男人分手多年,還偷生了一個
小孩,住在簡陋的地方,三餐不曾溫飽,現況是狼狽不堪。
這個晚輩不停數落謝老先生女兒的是是非非。
在南投準備要出嫁的女兒,沒有辦場婚宴招待地方鄰里也就算了,居然還讓那男人跑來南
投搶人搞私奔,鬧到讓家族的人蒙羞,這個女人真是謝家恥辱。
話說至此,其他親友並沒有任何反駁,只是低著頭默默的吃飯。
謝老先生雖然不相信女兒的狼狽現況是真的,但聽完這席話也氣得面紅耳赤,謝老太太則
當場心臟病發,昏厥送醫。
幾天後,謝老太太病情穩定了下來,辦理出院。出院後,兩人回到山上。
那天夜裡,謝老太太睡不著覺,獨自坐在床邊看著相簿。
她思念著女兒,看著相片裡女兒的臉龐,不自覺的流淚。
謝老先生起身安慰她,本想走去廚房替她倒杯水,卻默默的走向二樓,打開某間房間。
房間裡,有著高雅的絲綢被單,床櫃放著幾隻娃娃,牆壁貼著喜字,那是他為他女兒布置
的新婚房。
他不發一語的站在房門口。這麼多年來,他早已認同那段私奔的愛情。
他其實也一直在等待。
隔天,謝老太太決定要去找她的女兒,她把這件事情告訴謝老先生,謝老先生不忍她難過
,於是點頭允諾。
然而半年來,始終沒有好消息,因為謝老先生不希望讓家族的人幫忙,而當時網路並不發
達,找起人來,事倍功半。
兩個老人家,只懂得登報。也像無頭蒼蠅般,去到其他縣市的市區,在大街上詢問。
登報的事以及在大街上找女兒的舉動,終究還是被謝家庄的人知道了,於是某些醜陋的傳
聞在謝家庄漫延開來,
包含他女兒早已死亡的消息。
謝老太太聽到後一度崩潰。
多少次,謝老太太的舊疾使得她變得更加虛弱,全依靠她對女兒的思念,用毅力撐到現在
。
謝老先生多麼不捨。
半年過去,謝老太太那積勞成疾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來。
長年的心血管疾病以及多日的尋女生活讓她體力耗盡,最終住院。
在醫院,她罩著呼吸器,依舊不時流著眼淚,念著女兒。
醫院的空調溫度冷冽,與醫生談完話的謝老先生,走回病房。
他坐在謝老太太床邊,眉頭逐漸深索。
幾個禮拜後,謝老太太在醫院握著謝老先生的手,流下這輩子最後一次的眼淚與遺憾,
離開了人世。
喪禮上,許多人來弔信,包含那些愛胡傳流言蜚語的親友們,可是謝老先生卻不發一語,
因為場外依舊聽得到那些人在竊竊私語,關於謝老先生與他太太及女兒的各種不堪。
他深信女兒依舊活在這世界上,且生活過得非常快樂幸福。其實他也只能這麼相信,因為
他不甘心謝老太太的辛苦一點意義也沒有。
但其實,謝家庄有些很善良的晚輩,有替那兩老夫婦找尋過他們的女兒,也已證實了他女
兒已經死亡的消息。
只是他們不忍心很真實很真實的告訴謝老先生以及謝老太太,這個悲痛的事實。
而謝老先生再怎麼不願意聽信他女兒已經死亡的傳聞,那些耳邊呢喃卻也隱隱的出現在心
頭和腦海,揮之不去。
他看著她靈堂上的照片,決定替她隱瞞真相,
因為他多想這老伴能忘了她女兒。
後來,他帶著謝老太太的骨灰,回到山上的家。
從此,他拒絕那些親友來訪,也拒絕鄰居交際,因為他怕那些人的閒言閒語,會讓家中的
謝老太太再度流淚。
他不想再讓她哭了。
某日清晨,天空才微微的亮,謝老先生搬了張桌子,還有文房四寶,走到小森林入口外大
筆揮毫,
小森林依舊起霧。但清晨的陽光,正溫柔且緩緩照著他堅定不移的背。那光線,也稍稍照
透了那起霧的小森林。
謝老先生為這座森林題了字。
偶爾的下午,他會一個人去起霧的小森林散步,並帶著謝老太太的手鐲,回憶著過去。
謝老太太喜歡這裡,尤其是黃昏時刻,金黃色的夕陽光線,穿透過交縱的枝葉,灑在森林
的步道上。
謝老先生爬上了森林某處的小丘陵,
小丘陵有些薄霧,上面站著一個人,是謝太太。
謝太太伸出手,拉著謝先生上來,兩人一起看著美麗的山景。
謝先生緊緊牽著謝太太戴著手鐲的手,謝太太看著他,並依靠在他右肩,在他身邊微笑,
多年來,久違的微笑。
眼前出現了熟悉的身影,他們的女兒,緩緩的向他們走近。
謝太太流下了眼淚。
她抱住謝太太,拼命的道歉。
一直的道歉。
那些道歉,夾雜著太多懊悔。
夕陽停止在這一刻。
後來,他們的女兒鬆開了手,轉頭離去。
謝太太多麼的不捨。
謝先生牽起了她那戴著手鐲的手。
慢慢地,她的手,逐漸變得透明。
她看著愛著的他。
他看見她臉上的眼淚,依舊飄浮著思念。
最後,她的身影終於消失,留下了一只手鐲。
而他的手掌上,有著謝太太滴下的眼淚。
夕陽如此耀眼,謝老先生獨自站在丘陵,緊緊地握住手中的手鐲。
小森林的入口,立了一塊木頭,上面被題了兩個字,
忘憂。
而當地人都知道,
忘憂,忘的不是憂愁。
是謝老先生不忍心再讓謝老太太流淚,
希望她忘了她女兒,謝憂。
謝憂,
是我的媽媽。
謝老先生,則是我的外公,謝火王。
我是張婉靜。
這裡,是忘憂森林。
爸爸在我18歲的時候,買了台車給我,也把外公外婆的故事告訴我,說外公一直都在南投
的忘憂森林外面居住。要我有空自己開車去看看他,他不去的原因也只是因為他知道外公
不喜歡他。
媽媽跟爸爸私奔是真的,而媽媽並不是爸爸的第三者,他們很正常的交往。爸爸曾帶媽媽
回家過,但是爺爺卻不喜歡媽媽,於是爸爸跟媽媽協議去臺北自力更生。奶奶很貼心,偷
塞了十萬塊給爸爸。
爸媽沒有辦婚宴,只有登記,幾年後,媽媽懷孕有了我,卻因為我而難產過世,爸爸獨力
撫養我長大。
是的,媽媽的確離開這個世界了,可是我還在。
可是我還在。
我一直都想這麼告訴外公。
考上輔大之後我才拿到汽車駕照,我常常自己偷偷開車到忘憂森林,在遠處看看外公。
我不敢靠近,因為聽說外公失智的程度,已經讓他忘記他的家人跟好友是誰,所以不喜歡
外人靠近,即使我是他的孫女。
那天阿進提到要去一座常常起霧卻很美麗的地方,是忘憂森林,我聽到後當然一口答應。
我打電話給社工小姐,她知道我要來,趁外公不在,偷偷煮了一桌招待我和阿進。
我們幾個坐在門外聊天,不久,突然一臺老檔車靠近,是外公回來了,
我急忙的站起身,緊張的看著社工小姐。
外公停好車,拿著幾大袋肉和水果,推開門,直接走進屋內,並回頭看著我說了句話,
我愣在原地,轉頭看著社工小姐,
她對著我,露出了暖暖的笑容,像是知道什麼事情一樣。
而那笑容,就像此刻天空中的太陽一樣,既耀眼又溫柔。
『別太早走,晚上留下來吃飯。』
外公對我這麼說。
聽說外公失智的程度,已經讓他忘記他的家人跟好友是誰。
聽說,那只是"聽說",而且是聽謝家庄的人說。
#遠方的忘憂森林
#那陣濃霧
#漸漸地散開了
【關於臺北城的一千零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