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莉穿好衣服，將我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低著頭坐在牛皮沙發床。慎司先生走了之
後她一直保持那樣。
　　我到茶水間燒熱水煮了杯咖啡，因為沒有沖泡式的所以只能這麼做。由莉端起那用兩
手捧著。雖然神情已經平靜不少，但雙腳仍不時交互摩擦著腳背，似乎還有些不安。
　　我拉了椅子坐在她的對面，注意到診所後方擺著一組USHER S-520的書架型音響。可
能是輔助治療用的吧，音樂對放鬆或紓壓都很有幫助。正確一點來說，音樂在各方面都相
當派得上用場。我走過去將音響打開，從裡頭飄出Kevin Kern，Endless Blue Sky專輯裡
的Light Spirit。挺舒服的，我決定就那樣放著不動。
　　回到椅子上，經過由莉身邊我摸了摸她的頭。由莉抬起臉，微笑非常疲倦，啜了口咖
啡，用舌頭抿了抿嘴。她把杯子放下將外套抓好，確定那包覆住了自己的肩膀。
　　『很好聽，不是嗎。』由莉說。
　　「是啊。我一直以來都很喜歡Kevin Kern。從高中就開始了。」不偏好音樂的是健吾
。他只在乎那不知名的三首歌。
　　由莉將手肘靠在腿上，十指交扣朝裡頭暖手般吹了口氣。然後頓了頓。
　　『直人…』由莉不是才說過話嗎？怎麼聽起來跟剛剛的聲音不太一樣？『你覺得是怎
麼了呢？』
　　雖然我很想直接說「我們報警吧。」但由莉既然選擇了這種方式開口…事情也許早就
不是站在我這邊了吧。由莉這麼問是希望我說什麼呢？無論如何都相信著她嗎？闖進來那
時候我特別留意了一下，由莉看著慎司先生的眼睛，裡頭並沒有恨意啊。簡直就是一部不
需要偵探的推理小說。
　　「我不知道。」這麼回答才是最好的。沒有情緒介入的判斷，包含適當程度的怒意。
讓由莉既不覺得我已經生氣到令她害怕，也不覺得我什麼都不在乎到她能敷衍了事。這樣
才能聽到真相。我利用病縝密計算，但再怎麼說這女孩都還是我的女朋友，能維持這樣的
態度連我自己都有點驚訝。
　　『呵。真不溫柔呀。』由莉苦笑。『你可以坐來這裡嗎？』
　　我沒有多想，起身坐到由莉身邊。「我只是想弄清楚一切。」她抓著我的右手腕，將
那繞過自己放在她的肩膀上，整個人斜靠在我的胸口。這時才發現，由莉仍微微地發抖著
，重重的吸著氣，斷斷續續地吐出。
　　『我啊。這個人啊。已經完全沒辦法了呦。』她彎起手枕著頭說著。像在對著我的肚
臍說著。
　　『太暗了啊。什麼東西都看不到。連身體也是，有時候連意識也是。就算張大眼睛把
鏡子擺在前面也沒用，全都融入濃密的渾沌裡去了。』
　　「就因為那些悲慘的過去？！童年的陰影？！人有脆弱不堪到這麼早就決定一切了嗎
？」我不快，只是因為那聽起來實在只像藉口。
　　由莉沒有說話，將我的衣服從褲子裡一件件拉出來，把手放進去擺在我的肚子。那異
樣的冰冷讓我的肌肉緊緊繃成一團，由莉不是才剛碰過熱咖啡嗎？怎麼會…我想起了那晚
宇宙盡頭的河水，但因為沒有恐懼所以不怎麼擔心。
　　冰冷沿著腹部盤旋，肚毛被凍得脆呼呼的，好像撥一撥就粉碎了一樣。幸好由莉什麼
動作也沒有，只是貼著。接著寒意鬆鬆地迴轉垮下，像從頂部開始成形的龍捲風掉進胃裡
，沒有劇烈的暴力反應，化成一灘虛無的泥消失了。
　　「為什麼是慎司先生？」我隔著衣服蓋在由莉的手背上，感覺慢慢習慣了。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理由的。』由莉將手伸出來，放在我的手掌上讓我握住。『是你
告訴我的。』
　　「我？我說了什…」疑惑的瞬間，我突然明白了什麼。
　　「是健吾…」
　　『嗯。』由莉輕哼。移動身子朝我擠得更緊了些。
　　因為慎司先生擁有「魚」和「失敗者的飛翔」，心的強韌吸引了由莉的黑暗。她需要
光，需要豐足來癒合傷疤。但慎司先生所具有的根本就不乾淨，那頂多稱得上力量，但一
點也不純啊。那是透過慎司先生原本的心才反射出的東西。像月亮一樣。裡面包含了慎司
先生的什麼，那並不足以照亮大地。相反的，反而會讓人們意識到夜的存在。
　　『所以痛越來越震撼，我卻越來越離不開他。』由莉離開我的胸口，捧起早已不再冒
煙的咖啡，像仍散發著熱度般捧著。她啜著咖啡，緩緩吞了下去。『好好喝…』聽得出哽
咽的開始，由莉眼眶閃爍著燈光。她起身，用指頭悄悄抹去就要溢出淚。勾著空了的杯子
走到茶水間，打開水龍頭，在水柱底下用菜瓜布刷洗著。水漸濕了她的衣襬，透明地暈了
開。
　　『河堤那天是。突然跑去找你也是。跟慎司做愛，被內疚和更不祥的罪惡襲捲。汲取
到的暖意越來越少，釋懷越來越堅硬不堪。』
　　我靠著沙發，慢慢躺平下來，像第一次走進這間診所那樣。天花板燈管悠晃著光的粒
子，白色弄糊了視野邊緣，宛如從水中望出湖面一般。起風了，漣漪在上頭圈出了暗示。
顯然的問號和關聯。
　　「到底為什麼會那麼深呢？」我脫口而出。
　　『嗯？』
　　「妳是不是有什麼沒告訴我…」雙手枕在腦後，我預備性地吸了一口氣。
　　「妳是不是…殺了妳的生母和養父…」
　　匡啷！由莉錯愕地望著地板上碎裂的杯盤，右掌心被割出一道不淺的傷口，血爭先恐
後地湧了出來，染紅她的褲裙和地板。恍惚間那和血腥的夢境重疊上來，我驀然跳起衝向
茶水間，用刀劃斷衣服的整條袖子，纏繞在由莉的手掌上綁牢。
　　「不要害怕。我會是妳的。」
　　我一把抱起浴血失魂的由莉，跑下了大樓。
　　「永遠。」
　　大約到了三樓下二樓的轉角，由莉虛弱地伸起手，似乎想觸碰我的臉，卻在那途中癱
軟下去。
　　『直…人…對不起…我真的…好愛你…』
　　那是一個凝滯又紛亂的世界。發生了許多需要立即處理的情形，救治者和被救治者的
認知落差造成了矛盾的兩極。明明就是同一件事，怎麼可以複雜成這樣子呢？因為大家都
有脾氣吧，都各自有不容妥協的立足點。
　　我靠在角落瞄著急診室裡正在爭執的病患和護士，周圍的人持續著動作，沒人在意或
因此停了下來。好像那兩人是在不同的時空裡爭吵的感覺，只是不小心重疊了而已。
　　由莉從廁所走出來。打過破傷風針上了藥，經過正式包紮後她的指頭暫時無法彎曲。
可能會有好一陣子不太方便吧。畢竟手受傷跟失去感觸不一樣，那是真正會讓生活產生各
種困擾的狀態。
　　我替由莉領了藥，兩個人一起離開醫院。原本打算叫計程車，由莉卻說想先這樣走一
會兒。我們沒有確認任何方向，讓夜和風帶著腳前進。很晚了，再過沒多久捷運也不開了
。街上人們稀稀疏疏，彷彿跟我們一樣無目的的走著。但他們臉上都掛著愉悅的氛圍，不
論單身或一群。輕鬆和平的安穩。真令人羨慕。
　　走過兩條街口，交通燈號從紅燈跳成了規律明滅的黃燈。由莉捧著受傷的手，咬著下
唇抬頭看我。然後開口。
　　『那是在某個清晨，天剛亮的時候…』
　　「還痛嗎？」我打斷了她。
　　由莉頓了一下，搖搖頭靠了過來，將身體緊緊貼在我身旁。
　　『謝謝…』
　　我的右手從身後輕扶著她的手臂，在那輕柔舒服的香味裡靜靜想著。沒關係。什麼都
無所謂。只要妳需要我，我就永遠會是妳的。就算心中還是空盪盪的，愛的炙熱溫暖不了
那無邊際的地帶。不過是點燃的方式不同罷了。只要妳極盡渴望地要我，我也極盡渴望地
沉溺在被妳需要。那就是一切的答案。但…
　　「慎司先生知道嗎？」這是我唯一的疑慮。
　　『在他還擁有熱度的時候，我說了。』由莉看著掌心一層層交纏，技巧精湛的白色繃
帶。
　　『一直以為，只有我單方面毫無保留地愛著，歇斯底裡抓著繩索不放。因為是他或許
可以，也因為我真的感覺好想把自己給他。但發生了那樣的變化之後，新的舊的傷口不斷
重擊得我只想逃開。我試著慢慢疏遠慎司，以病患增加，時間方面被塞得很滿之類的理由
。沒想到還是被他查覺了，於是他用那件事情威脅我。要是我不再給他，他就把早就蒐集
好的證據交警方。所以…只能繼續…像這樣…』由莉仰頭看著天空，什麼都沒有的黑黑一
片。
　　『我實在不懂，憑慎司這樣的地位，為什麼就算要用這麼粗劣的手段也要留住一位滿
是瘡疤的女人呢？』
　　「因為黑暗。」我說。
　　「慎司先生的黑暗在妳的黑暗之中找到了棲身之所。這麼說或許有點過份，但相信我
沒有別的意思。」為了這個，我稍微出力將由莉抱得更緊。「慎司先生覺得在妳身上得到
了救贖，或許你們根本上某個區塊是相同或有交集的吧。而就是那裡讓慎司先生捨不得丟
下。他站在那個地方，靜靜眺望自己，然後取走溫暖的什麼。」
　　『我？！我有溫暖的地方？』由莉疑惑地看我。
　　「每個人都有溫暖他人的能力。」我知道我也有，而且非常巨大，只是弄丟了…「就
像妳對我來說那樣。」
　　『是嗎？』由莉有點高興。
　　『那慎司的黑暗又是怎麼回事？』
　　「健吾的「失敗者的飛翔」，那蘊藏在其中的隱喻是「自信」。絕對極度的自信。慎
司先生身為一代企業家，本來相信自己就是成功的大前提。但因為健吾並非為了他才製造
那的，所以慎司先生根本無法駕馭「失敗者的飛翔」，反而被那扭曲了潛藏的自餒，另外
一種形式的失敗。
　　還記得嗎？當我第一次見到健吾的「天賦」，那時健康的我好像感受到什麼深沉的寂
靜和冰冷的血。如果我再多看個幾次，甚至佔有她的話，那就會是我的下場。」
　　由莉轉著眼睛思考著，終於差不多恢復到了平常的由莉。除了手上的傷。
　　『那「魚」呢？』
　　「「魚」的隱喻，或許是「自在」。毫無壓抑的自在。」我說。「那時健吾不給妳，
也是這個原因。」
　　『原來如此。』微笑回到了她的嘴角，這樣的由莉實在迷人。
　　穿過了幾條街，我們轉出小巷，來到忠孝東路的騎樓下。第一時間認不出周遭的景色
，所以應該不是龍山寺站到市府站之間。江子翠站必須過河，那大概是正在往南港展覽館
站的途中吧。
　　人更少了，馬路像想起來般偶爾劃過幾台汽車。差不多只剩下便利商店還亮的時刻。
　　因為樓梯迎面襲來，我們走上了天橋。不過幾公尺的高度，卻有一種抽離日常的嶄新
感。我和由莉就像剛剛在急診室吵架的那兩人，走著走著進入了誰也看不見、聽不見的時
空裡。我們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看來由莉也喜歡這樣的感覺。
　　「我想對付慎司先生。」走到橋的正中央，我忽然沒什麼不能說的了。我和由莉已經
分不開了啊。「我想把健吾的東西從他身上拿回來。當然，「魚」是香織小姐的。我會還
給她。」
　　『那實際上要怎麼做呢？』
　　「不曉得。不過他已經知道「太陽」了，接觸的事就不必特地費心，他太清楚健吾的
力量了。我想慎司先生會自己找上門，到時候再看著辦吧。」
　　如果我猜的沒錯，慎司先生很快便會找人調查我。等他知道我的真正身分，第一步就
是把我逼得走投無路。他會先對我上班的公司下手，只要沒有發生法律上的牽扯，對其他
人的影響應該不大。光我一個人是絕對沒有問題，積蓄方面還算足夠，生活什麼的也能維
持一年半載正常左右的水準。再過一些日子健吾的保險金順利拿到的話，工作方面就完全
不需要在乎了，那是筆就算在心理測驗公司上一輩子的班也賺不到的數目。
　　一切彷彿全被健吾預料到一樣。隕石墜落在早就挖好的坑上。
　　由莉想著，左手勾住我的右手臂，繞過那捧起自己的右手。
　　「又痛了嗎？」
　　『還好。』由莉低下頭，實際望著什麼地方我不清楚，角度關係我只看得見她隱約的
髮漩。
　　『只是有點擔心…雖然我什麼都不懂，但慎司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他能有今天也一
定不是全然靠著健吾的作品。他有他真實厲害的地方，就我來說慎司也許是另外某個領域
的健吾，只是他開錯門罷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沉默，從下方輕捧著由莉的雙手。「診所先停止吧，手這樣什麼都不能做，對吧。
」她的手像材質細緻的薄紗，到底誰捨得在那上面劃下一刀。「下禮拜平安夜，搬過來我
這邊吧。我們一起過生日。」
　　由莉停下腳步，眼睛灑滿了星屑般瀅瀅閃動。她抱緊了我，我抱緊了她。在天橋上，
在與這個世界毫不相干的地方。我們擁有彼此。
　　今年也許來不及了。再給我一點時間。明年生日之前，我一定會送妳那樣，妳夢寐以
求的禮物。
(待續...https://www.facebook.com/louisdayhappy/posts/18963613570779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