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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翩翩!李翩翩!你人又死到哪兒去了?沒瞧見這前頭正忙嗎?」
一名眉目五官清秀,白淨的臉上卻煞風景地沾滿黑色煙灰的少年,少年名喚李鵠,在聽見自個兒又被大哥那氣極敗壞的聲音給點名後,略微無奈地撇著嘴將目光從地上正熬著的藥罐上抬起,他舉起手抹了抹鼻尖,替自己那張臉蛋又添上一抹狼狽。「來了!剛剛不是你才讓我煎藥的嗎?這都還不過一刻鐘呢!真當我有三頭六臂不成。」
「現在是怎麼著?翅膀硬了,了不起了是吧?喊你還頂嘴,煎藥這小事兒不會用你那豬腦想一下嗎?隨便差個小廝幫忙不就得了,勞煩得了你這二公子親自動手嗎?還不趕緊給我死出來!」
朝著李鵠大吼的,正是這李氏醫館剛繼任不久的大當家李鴻,也是他同父異母的大哥,兩年前,他們的父親,這藍陵城裡舉世聞名的神醫李承天仙逝,留給唯一兩個親生子李鴻、李鵠的醫館,不僅是城裡生意最頂尖的,每日更需要接待來自全國各地聞名而來的商賈官紳,單用門庭若市根本不足形容這李氏醫館的盛況。
曾經藍陵衙門還為了管制進城求醫的人流,而不得不在靠近醫館附近的大小巷弄間設立哨站,所以雖說這李府是一城之光,但太過招搖熱門的後果也給百姓帶來了些許困擾,以至於後來成為了這舉國第一間需要靠著發放數量有限的玉牌來限制求診患者的醫館。
要說他們的父親,世稱第一神醫的李承天究竟有多了不起呢?至今李氏醫館大門上掛著那道由天朝皇帝欽賜,提著「杏林之光」的匾額就已足以說明一切,也因著這樣的名氣,醫館中甚至還設有專門的私塾學堂,數十年來培育了為數不少的名醫。
所以繼承這樣的一間醫館,雖然意味著一生不愁吃喝的富貴榮華,卻也需擔下極為沉重的壓力,李鴻、李鵠兩兄弟自小就跟在父親身邊習醫,理所當然地人們也對他們寄予如同他們親爹相同的厚望,然而可惜的是先不提李鴻先天資質駑鈍,苦學十多載也頂多只能算得上是個勉強合格的大夫,二公子李鵠雖然聰穎伶俐,承繼了親爹無師自通的醫理藥學天分,但就是有一個要不得的巨大弱點。
他怕見血,哪怕只是一滴就能讓他頭暈目眩。
身為一個醫者大夫卻怕見紅,無非是上天對他們李家開的最大一個玩笑,不只斷了這李承天傳缽的最後期望不說,也讓李鵠在李家本就不上不下的地位更為沉重,他和大哥李鴻整整相差了十五歲,算是李承天在一場意外的風花雪月中留下的戰果。
一生懸壺濟世,光風霽月的李承天,在五十歲那年遇上了他自稱為一生摯愛的江南名妓紀詩憐,或許是因為他向來的形象太過高潔完美,當時的世人不但無視於李府裡還存在著一位與他結褵三十載的髮妻魏夫人,甚而還稱這段仙醫與才女驚天動地的戀情是天賜良緣,紀詩憐雖作為小妾,卻也是風風光光地被大紅花轎給迎進了李府,不到一年就幫李家添了第二位小公子,李承天親自命名為李鵠,並替其題字翩翩。
「翩翩君子,淑女好逑。」
李家二公子生得嬌俏,遺傳了親娘的花容月貌,又承繼親爹的天賦異稟,頓時理應成為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天之驕子,但那也只是「理應」。
在李府家門外,任憑世人要如何頌讚這段佳緣喜事,但一旦關上了家門,李承天還是無法無視於髮妻魏氏的感受,關於正妻與小妾間的種種紛爭,大多睜一隻眼閉隻眼的放著。
二十歲那年他就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相貌雖平凡,但也稱得上溫良賢淑的夫人魏氏,由於正值沉醉於救世為人、深耕苦讀的年紀,根本無心於男女情愛,不過就是順著雙親的心意成家、生子。
一開始小夫妻倆倒也是相敬如賓,恩愛有道,後來卻隨著他鋒芒漸露的平步青雲,魏夫人終究也不再是當年天真無邪的荳蔻少女,龐大的富貴名利與丈夫功名的薰陶,她成了李承天背後那個最持家有方卻也最為善妒的女人。
兩人育有一子李鴻,自小就在魏氏嚴格的教育期望下成長,所以當李鵠母子突然闖進李家,並理所當然地就要瓜分原本該屬於他獨子的一切時,魏夫人表面上不發一語,背地裡卻怒不可竭。
紀詩憐在李家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在青樓裡她賣藝不賣身,幼時沾過些許墨水書香,加上生得一張傾國傾城之姿,在嫁給李承天之前,一直都是備受四方官紳疼惜寵愛,算算也吃不上什麼苦,不與人爭又溫順柔和的個性,讓她根本無從和魏氏在李家耍什麼爭權奪位的心機。
加上那時醫館的聲勢正達巔峰,李承天雖明白自家夫人性子不好應對,但忙於醫館分身乏術的他,卻也無暇多去顧及這些恩恩怨怨,等到他終於恍然發現時,紀詩憐已因為思君卻不見君的鬱鬱寡歡染上心疾,誕下李鵠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就香消玉殞。
或許是對於魏氏跟紀詩憐兩個女人的虧欠,從那之後,李承天便不再對魏夫人如何教養李鴻跟李鵠給予過多干涉,讓李翩翩註定了從童年開始就坎坷乖桀的命運。
不到五歲,他就必須學著在雪地裡挑水劈柴,給自個兒的親兄燒水擦澡,用膳也必定是挑撿李鴻的剩食,美其名那是魏夫人用心良苦訓練小兒獨立堅強的教育,實則卻是她對於紀詩憐耿耿於懷的報復,而這一切在李承天過世,李鴻成為家主後,更加變本加厲、有侍無恐,即便李府上下,大家嘴上都喊李鵠二公子、二少爺,但實際上他幹的作的都與家僕無異,甚至有時恐怕還不如。
不過這種等同無父無母的生活,李翩翩倒是也過得很習慣了,他常想自己唯一可以感謝上天的,大概就是生給了他一顆樂觀開朗到過了頭的心,因此儘管不少下人都替他憤憤不平,明明同樣都是李家血緣,為何他卻得過上這種天與地差別的生活,可是他本人卻鮮少放在心上,每日只求能多偷到點時間讀書習醫,少挨一頓打罵,那就謝天謝地。
應著李鴻幾乎快變成鬼哭狼嚎的怒吼,李翩翩將手邊煽火的摺扇塞給了一旁的下人後,就趕緊踩著輕快的腳步回到醫館大廳裡,鬧哄哄的吵雜聲與將大門給塞得水洩不通的人頭鑽動,他看見兩三名掌櫃被擠在櫃前鬧著領藥的百姓逼得只差沒掀了早已堆成小山的藥包,一時根本找不著李鴻的身影,只好摸摸鼻子主動地幫忙疏通起大堂裡的一片混亂。
「那個抱著小孩的大哥,別再蹭了,你兒子都掉到地上啦!啊!小心點,他差一點就要被踩扁了!」
「這位大娘,您別擠我,唉,那是我的屁股,不是妳的錢袋!」
「通通不要鬧了,再吵這死人也被你們給鬧騰活了!」
李翩翩一邊在人群裡試圖騰出一條通道,一邊終於在擠到了大門口後看見李鴻背對著他的身影,就怕再慢幾步今天晚飯恐怕又會沒了著落,他趕緊一股作氣地突破重重障礙,差點就沒跌倒在李鴻腳邊。
「滾!滾!滾!沒看見這裡頭鬧的嗎?我哪還有時間招呼妳這破爛事兒?再說妳身上有錢嗎?求醫也要睜大眼睛看清楚自個兒的身分跟能力,趁我現在還有點耐性,趕緊離開我的視線。」
剛想開口喊大哥,李翩翩就先看見李鴻正劍拔弩張地朝著一名衣衫襤褸的婦女揮著手怒斥,女子蓬頭垢面、大腹便便,從穿著就能判定大抵是城裡西邊來的叫化子,她懷中還抱著一名滿面通紅,昏迷不醒的三、四歲小兒,此刻若沒有那孩子,恐怕是早已五體投地哭著哀求李鴻了。
「李公子,求求您行行好,這城裡能尋的大夫我都找遍了,他們都說我的孩兒這病只有李家醫館有辦法,我給您磕頭了,要我做牛做馬都成,拜託您救救淵兒,這孩子是我的命、我的心肝啊...要是他有三長兩短,我這條命也活不下去了...」女子看來不過二十初頭,又是個孕婦,一張清秀小臉哭得梨花帶淚,李鴻這樣鋪天蓋地的怒吼,自然引來過往行人駐足圍觀,他向來面子薄,一看見此情此景便更是火冒三丈。
「要死就到別處去死,千萬別髒了我家大門,做牛做馬?妳覺得咱李家會缺奴才嗎?」看來是已經被對方給糾纏了頗長一段時間,李鴻臉上早已完全失去耐性,一瞧見在他身邊探頭探腦著的李翩翩後,立刻轉身揪起他的衣領,將他推到前方去面對。
「來得正好,快把這小乞婆給我趕走,裡邊都快忙不過來了,處理完後快給老子死進來幫忙。」就像看到什麼髒東西一般,李鴻瞥了地上的女子一眼後,便頭也不回地轉身回到醫館裡去。
直到確認李鴻再次被淹沒在裡頭的人山人海裡後,李翩翩才蹲下身子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女子。
「小晴,阿淵這是怎麼了?」他一手探向孩子的額頭,立刻被那燒燙不已的高溫給嚇著。
「二公子...求求你,我這是真的走投無路才來的,阿淵從昨晚開始就不知道為何突然昏迷不醒,我整個晚上能問的大夫都問過了,就是沒人肯幫忙,不得已我才...」仿若看到救星,江晴緊緊攀著李翩翩的臂膀,就似怕他也會拋下自個兒,而斷了最後一線生機。
「妳先別著急,昨天我過去時不都還好好的嗎?那...那位公子?」李翩翩把江晴拉到了醫館裡頭看不到的角落,先是確認孩子應該是染上風疾,僅需投藥,才又開口朝江晴說。
「他還昏睡著,三叔跟大嬸們都輪流看顧著他,我有按照您說的幫他換藥,現在就是阿淵他...」
他們口中的公子,是李翩翩前些天出城上山採藥時撿回來的,一身血汙重傷的暈死在山溪邊,若是放著不管鐵定不出一天就會成為那些山精野怪的盤中飧,自己都自身難保的他自然是不可能把人給扛回李府裡放,因而就只能寄託給這群城西的小乞兒。
平日裡只要得空,李翩翩總會瞞著李鴻,往藍陵城西坳的貧民窟裡鑽,去給那些根本不可能掏出醫藥錢看病的老幼婦孺們義診,這些人通常要是染了病受了傷,大抵也就是死撐活拖,運氣好熬過了就繼續苟延殘喘,熬不過就任憑放置等待駕鶴西歸。
李承天主持醫館的時代,每年還會定期定時讓館裡的門生醫徒照拂這些城中弱勢,免費看診,但這些卻也隨著他的過世,在李鴻主事後消弭,原本李家懸壺濟世,取之於民還之於民的精神,很快被金銀珠寶、名利權勢所取代,但還口袋裡掏不出半個子兒的,連醫館的大門都別想踏進一步。
所以對這些生活於水深火熱中的孤貧百姓來說,李鵠就像是一道暖光降臨在他們生命裡,久而久之,大夥兒對於這位來自李氏醫館,才剛屆弱冠之年的二公子,也多了一分尊敬感激之情,將之奉為再生父母。
「阿淵沒事兒,我看就是風疾,需要的藥材貴了些,所以才沒有大夫肯接手吧,妳不用擔心,先帶他回家用些涼水敷著降溫,我這就設法去弄些補藥,等會兒就溜過去給阿淵看病。」
李翩翩回握住江晴的肩頭,試圖安撫她慌亂驚恐的情緒,這姑娘也是可憐的緊,好不容易嫁了個經濟勉強過得去的獵戶,小夫妻幸幸福福地生活了五年,膝下有了個大兒子阿淵才滿三歲,肚子裡又剛懷上二胎,丈夫卻在前幾個月上山打獵後,就再也沒下山過,孤兒寡母一夜間失去了依靠,最後就也只能流連在乞丐窩裡。
在江晴連連低頭道了好幾次謝,才抱著阿淵步履蹣跚地離去後,站在角落的李翩翩不住地搔了搔髮,一臉苦惱的模樣,上周他才因為偷了一批上好的山蔘去給三叔治疾被魏夫人發現,一雙腿差點兒沒被打斷,如今那些掌櫃防他比防賊都來得緊,一時半刻想要再偷渡些什麼出來是不可能的,但阿淵的風疾也不是靠他那些從山上自己摘來的野藥山草得治,思索了半天,他僅能再賭上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