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我在櫃臺按下傳真機的按鈕,看著機器把寫滿數字的A4紙一張張吃進去,再從另一頭吐出來。
櫃臺前的大廳很安靜,早晨的陽光穿過門楣上一道狹窄的開口,射進四壁全是灰撲撲混凝土的室內,多了股教堂的神聖氛圍。
我鑽出櫃臺,推開大廳底部爬滿裂痕的木門,前方的視界霎時明亮起來。
木門後建築物圍著一片小學教室大小的土地,屋頂在頭頂框出一片淺藍色的天空,玫瑰、百合、鬱金香等花卉佇足在四周牆根紅磚砌就的花壇裡,綻放出各種顏色的花朵。
穿著白色上衣和長褲的馨坐在中央圓形的花壇旁,膝上擱著一本繪本,正對圍在四周的孩子輕聲誦讀。花壇中央棕櫚樹搖曳的闊葉,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投下不停變幻的暗影。
「那棵棕櫚 - 」我說。
「就是你帶過來的那棵,」身旁傳來哈佳的聲音,我轉過頭,她站在旁邊擦著手,聲音淡得像在講另一個人的故事,「甚至整棟旅店,也是按照當初希朗的設計重建的。」
哈佳的旅店原本開在另一個城鎮,當時設計跟打理店務的,是哈佳的丈夫,也是那張照片裡,站在我身旁的約瑟夫.希朗。
一年多前希朗意外喪命,幾個熟識的朋友和我湊了一筆錢交給哈佳。回到紐約市之後,只知道哈佳在重開旅店,之後到這裡短期出差時,某個朋友提到有人想買下舊旅店花園裡的棕櫚樹,問我能不能到舊旅店想辦法把樹搬出來。
當時我回到已經成為廢墟的舊旅店,挖出棕櫚樹包好樹根和葉子,裝在不情願的駱駝背上,交給朋友時,對方千恩萬謝,跟我說賣得的款項會交給哈佳,卻沒有說是哪個人要買下一幢廢墟裡的棕櫚樹。
原來跑到這裡來了啊。
「怪不得覺得很面熟。」我打了個哈欠,緩步踱到馨的身邊。
「 - 從此以後,王子和公主就過著幸福的日子。」馨瞥見我,閤上了繪本,「你來了。」
我望向圍在四周,坐在紅磚地上的十幾個小孩,他們穿著五顏六色,上面寫著各種文字,一看就知道是捐贈物資的T恤和短褲,大部份都頂著用推剪推出推出來的光頭。
「這些小孩好像很喜歡妳。」
「我也不知道,」她微微一笑,「看到孩子在旁邊我就會很安心,我也不曉得為什麼。」
我在她身邊找個位置坐下。「這個嘛,或許妳以前的工作跟小孩有關吧。」
「是嗎?」
一個看上去不過四五歲的孩子抬起頭打量著我,「你是姐姐的男朋友嗎?」
「我?」我哈哈笑了兩聲。
「你會唱歌嗎?」另一個梳著辮子,膚色像不加糖苦巧克力的小女孩問。
「唱歌?」我抬起頭,「我剛好想到一首歌,要玩個遊戲嗎?」
我拍拍手,要馨和孩子們一前一後,圍著棕櫚花壇,每個人伸出手,搭著前一個人的肩膀。
「好,」我說,「這首歌是叔叔在離這裡很遠,一個叫台灣的海島學到的,歌詞是這樣的:
「『椅子拿來坐~拿來椅子乎我坐~拿來拿來乎我坐~』
「待會我每唱一拍,大家就往前走一步,唱到最後一個『坐』的時候,每個人就坐在後面那個人的大腿上,明白了嗎?」
這個地方的人天生節奏都不錯,我才唱了幾遍,大家就已經穩穩坐在前在前一個人的大腿上,圍著棕櫚花壇。
幾個孩子拉著我塞到馨後面的位置,然後模仿我的音調唱了起來:
『椅子拿來坐~拿來椅子乎我坐~拿來拿來乎我坐~』
馨坐在我大腿上時,一陣年輕女子的溫暖膚觸和體香傳了過來。
我別過頭,視線跟走進中庭的大藪相對。
「我是不是錯過什麼了?」他衝著我大喊。
「去你的。」我喊道,馨和孩子們笑了出來。
當我回頭繼續唱下去時,大藪的聲音還隱約可聞:
「士圖這小子,還真是看不出來嘛 - 」
「你想錯了,」哈佳的聲音傳了過來,「其實士圖在教那個女孩,跟我的孩子們怎麼保命。」
「怎麼保命?」
「以後你就曉得了。」
# # #
為了阻擋炙熱的陽光跟沙塵暴,這一帶的建築窗口都開得很小,白天室內昏暗的像教堂的告解室,晚上更是暗到把手舉到面前張開,都看不見有幾根指頭的程度。
尤其是這家旅店。
這天深夜我兩手握著巴朗刀,緩步走在『哈佳之家』的長廊,可以聽到守在櫃臺的哈佳,還有睡在樓上的大藪兩人均勻的鼻息,遠處傳來幾聲零星的狗叫。
長廊旁馨的房門開了一條縫,洩出的光線劃開長廊的一片黑。
我推開房門,馨的瓜子臉露出被窩,眼瞳望向光秃秃不上漆的天花板,床頭舊式檯燈包在鐵質燈罩裡的電燈泡散發淡黃色的光,將房間染成有點慵懶的昏黃色調。
「怎麼還不睡?」我拉出她床邊的木椅,輕手輕腳坐下。
「我睡不著,」馨的深黑色直髮流洩在枕頭上,「他們會再過來嗎?」
「你是說幾天前過來搶妳的那些人嗎?」
馨點了點頭。
「應該不會了,」我提起手中的巴朗刀晃了晃,「就算他們再過來,我也不會讓他們帶妳回去的。」
「他們不是已經把我交給你了嗎?」馨望向我,「為什麼又要帶我回去?」
「或許他們突然發現妳很重要,後悔放走妳吧。」我嘴角稍微揚了揚。
「如果我跟他們回去,他們是不是就不會 - 」
「說什麼傻話!」我輕撫著馨的長髮,「難不成妳想回去?」
她搖搖頭。
「那為什麼妳會這樣說?」
「因為你是我的主人,你要我回去,我就會回去。」
「即使妳不想回去,回去可能會被打,要陪人睡覺。妳還是會聽我的話回去?」
「嗯。」
「這樣啊,」我低下頭,直視她深邃的眼瞳,「好吧,身為妳的主人,我要妳答應我一件事。」
「好。」
「我什麼都還沒說耶。」我停了一下,「不要把我當成妳的主人,好嗎?」
「我不懂。」
「意思就是不用我說什麼就做什麼,妳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決定自己該做什麼。如果我講的不是妳想做的,妳可以告訴我。」我說。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所以你不想當我的主人了?」馨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連忙拍著她的手背,「馨,妳有沒有想過,妳以前也跟我們一樣?」
「一樣?」
「就是可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用被關在屋裡,不用跟陌生人睡覺,不用無緣無故被打,」我說,「那些人目前正在找妳,我們要在這裡躲一陣子。等我解決他們之後,告訴我妳想去哪裡,我會想辦法安排妳過去,在那裡妳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就是為了這樣,才會買我回來?」
「或許吧。」
「為什麼?」
「這個嘛 - 」我微張開嘴尋思了片刻,「夜深了,我整晚都會在外面守夜,放心睡吧。哦,我姓霍,名士圖,跟妳一樣是華人,以後就別再叫我主人了。」
「好的。」馨點點頭,「我現在想做一件事,可以嗎?」
我剛要開口,就被馨白皙纖細的雙臂摟住頭頸,壓在她的雙唇上。
從肌膚和嘴唇傳來她的呼吸、心跳和體溫,輕柔溫暖的感覺像血液竄流全身,霎時攫住了我所有的思考。
我花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解開她交纏在我後頸的雙手。
她凝視著我,吐出一句「晚安」就閉上眼睛,將頭頸縮進被窩。
我發現自己的指尖正輕觸嘴唇,似乎在確認剛才的吻是不是一場夢。
我搖搖頭,關上檯燈,走出房間時順手帶上房門,將剛才的記憶封印在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