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殉情

作者: breweronhill (山上製酒)   2021-10-21 14:17:26
當這個詞閃過腦海時,他不禁笑了。
「殉情」並不意味著她會與他一同死去。他相信自己的獻身將帶給她昔日自由的天空,使
她再次展翅翱翔。
雖然空氣有點稀薄、有點寒冷,可打從自己在此降世,就註定要深愛她一輩子;從懂事起
,他就親眼見證她的美麗。

「一輩子一定要去一次Lhasa,去那裏的Jokhang禮佛。」一起放牛羊的長輩們總是不厭其
煩這樣對他們這群孩子說。「Lhasa有全Tibet最多的寺廟跟札巴,還有最有學問的堪布與
堪嫫。」
他躺在氂牛背上,看著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覺得怎麼樣都看不膩,不像老頭子的嘮叨早
已成為耳邊風。
「喂,你這死小子,又沒在認真聽人說話!」老頭氣呼呼地揮舞牧羊杖將他打下牛背。
他面朝下摔落,卻不會很疼。撲面而來的青草香,讓他乾脆開心地打起滾來。
「爺爺,Lhasa真有那麼好嗎?」他滾得累了,大字形躺在柔軟的草地上,揚起聲問
正在趕羊的老人。
「好。但那是用嘴說不出來的,你得自己親身體驗一次。」

在好奇心驅使下,他動身離開草原與朝夕相處的牛羊,孤身從那曲一路徒步行頂禮前往「
得親身體驗一次」的Lhasa。
雖然餐風露宿,但路上從未有退卻的念頭。白天有熟悉的藍天白雲陪伴,夜晚有滿天星斗
相隨,使他忘卻疲憊,且滿溢著勇氣。
可當他真正到了Lhasa,眼前所見與期待全都不一樣。
街道上到處都是手持武器的凶神惡煞在巡邏、站崗,這使他心裡戒備了起來。
他在轉角處見到一名札巴,被一群惡徒團團圍起,為首的那人還粗暴扯著那札巴的衣襟。
他感覺氣氛不對勁,趕忙退回牆後偷看。
他聽到街道那邊的札巴不斷哭著求饒:「長官,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拜託放了我吧。」
似乎是被哭聲激怒,又或是因為雙方語言不通磨光惡徒的耐性。為首那人突然大怒,將還
在哭喊的札巴推倒在地。下個瞬間巨大的聲響與火光,哭聲嘎然而止。
他的內心深處湧出此生從未有過的恐懼。

他僥倖得以躲過惡徒,借住於郊區一間規模遠不及Jokhang的寺廟內。
「禮佛可能得再做打算了。」他心想,感覺有些遺憾。
「聽說你從那曲頂禮到這裡啊?」客房內一名札巴溫和地笑著問。
「是的。」他嚐了口對方遞來的熱茶,身子頃刻暖了起來,心也安定許多。「我爺爺說一
輩子一定要到Jokhang參拜過釋迦摩尼。」
「沒錯。」這位親切的札巴一邊說著,邊多給他添了一杯熱茶。
他沒有因為恐懼而啟程返回那曲。為想得知那些惡人的來歷,他小心翼翼地四處探聽消息
,這才知道原來那些人叫作「解放軍」,而他們的武器是「槍」,可殺人於電光石火間,
非刀劍所能敵。
這些人三年前在血洗自己的族人,領袖十四世Dalai Lama率眾數萬出走,在南方組織流亡
政府,而另一位領袖十世Panchen Lama則選擇留下,與解放軍協議共治。雖明面上稱共治
,實際上族人一直受解放軍高壓監控。
前些日子,原本妥協的Panchen Lama公開譴責解放軍頭領,使得情勢一夕間更加緊張。東
邊的解放軍政府派來更多武裝軍隊,更加高壓、嚴苛控制族人的出入與言行。

「哇啊!」這天他又被惡夢驚醒。
夢裡是初到Lhasa那天倒在面前的札巴,大量的鮮血將紅色僧衣染得更為暗紅。
也許是酥油茶香,也或許是當夜照料他的札巴很溫柔,他選擇在這裡出家。
他摸摸光滑的頭頂,已沒了凌亂的髮。又看了看身上紅色的袈裟,他猜這樣可能可以為深
愛的她做些什麼。
他開始努力學習,學習看懂經文、聽堪布講經,也偷偷學習那些惡徒的語言。修行期間,
他終於得願前往Jokhang轉經輪、磕長頭。
「佛祖,求求您告訴我有什麼方法可以減少我們的苦難吧。」俯身跪趴的他抬起頭,看著
宏偉的佛像,想著初到Lhasa時死在面前的那位札巴。
雖說學得不快,可大半年後已經足以替那些被找麻煩又語言不通的族人說情。
「長官,拜託您行行好,大家出來生活都不容易。」
他諂媚地對口中的「長官」鞠躬哈腰,一手以不起眼的動作塞張鈔票給對方——他早就摸
清這些人全是見錢眼開的混帳。看著對方喜形於色還想裝模作樣的姿態,他在內心鄙夷不
已。
對族人的連番道謝,他只是雙手合十,沒多說什麼便逕自離去。

這天早課講經時堪布說:「我們是雪山上的獅子,是綠色鬃毛的白色雄獅。」
他想被授予如此形象的他們,不可因畏懼而放棄守護深愛的她。於是他更加努力學習,期
望有天也能通過考試成為堪布,像老堪布一樣講經給很多年輕札巴聽。
一年多後的大法會上,Panchen Lama對族人們公開稱頌流亡的Dalai Lama,並鼓吹發起獨
立運動,再次觸碰到解放軍政府的逆鱗。
「聽說Panchen Lama被送去『勞改』了。」這天,堪布講經時愁著臉對他們說。
不安穩的日子持續了兩年,又聽堪布說惡徒頭子發起「文化大革命」,連位於高原的這片
土地也不放過。而他們引以為傲的虔誠信仰,被強行冠上「舊物須被破除」的罪名,大批
身披紅巾、手持《毛語錄》的混混在各個寺廟肆無忌憚地搗毀佛像、放火燒經。
當聽說內心的聖地Jokhang中佛像盡毀、淪為養豬場時,明知危險的他忍不住在一個夜裡悄
悄潛入。看著眼前的狼藉,輕撫著釋迦摩尼的殘片,從未哭過的他終於嗚咽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深愛的她做錯了什麼,竟要遭此對待。
他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什麼。人生至此十七年,他即將成長出綠色的鬃毛。他的生命很純粹
,是夏日廣袤的草原,是冬天純潔的雪地,是日間無垠的藍天,是夜裡指引方向的星群;
是對佛祖虔誠的信仰,也是對這片養育自己的土地和族人無盡的深愛與憐惜。
他小心地將勉強完整的觀音頭像挖洞藏好,希望有天能再出土供人禮拜。
回寺裡的路上,他聽到一群操著普通話的人在討論些什麼。
「喂,上頭要我們明天去砸郊區的一間佛寺。」其中一人說道。
「你說的是住持已經老了的那間啊?那就輕鬆啦。」另一人笑著回。
這些人說的正是收容自己四年的所在,怒意從胸臆中流淌出,但同時也慶幸能通曉敵人的
語言。
他是雪山上的雄獅,縱使沒有能力保護所有同胞,也至少要保護這所替自己剃度的寺廟。
他尾隨那群人數不多的紅衛兵,趁其中一人落單時從後襲擊對方,悄然無聲地將其勒斃。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腎上腺素使得過程比預期還要輕鬆。

他腦海中又浮現那名札巴死前無助的臉。
這傢伙臨死之際也像自己的族人那般無助嗎?他在心裡問佛祖。
原來生命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脆弱不堪,他由衷希望那些惡徒都能體會到同胞遭受的災難與
苦痛,可惜辦不到。
他從還溫熱的屍體中搜出一把手槍。多虧曾仔細偷看過解放軍用槍,他成功地以同樣方法
卸下彈匣。
彈匣是滿的,槍也已上膛,代表膛室中還有一發子彈,一共九發。
他小心翼翼地將保險關好,把手槍藏進僧衣內。
回到寺廟的他沒有就寢,而是在大殿裡與酥油香一塊等待黎明。
他不停地誦《楞嚴經》,對佛懺悔自己已造成且即將再度為之的孽。像要把自己本應傾盡
此生來供奉的,在這夜裡全誦完。

早課後,果然來了一群紅衛兵,他們不斷叫囂、手持棍棒武器一通亂砸。堪布和札巴們全
嚇壞了,眾人四處躲避。只有他一人挨著牆,牆上的曼陀羅貼在背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
平靜。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八人,真剛好。
正當這群惡徒打算將毫無反抗能力的老堪布拽出寺外時,他想是時候了。
他將手伸入懷中、打開保險,在內心確認著先後順序,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
紅衛兵並未發現有個僧人異常快速地靠近他們。
他右手將懷中手槍抽出,左手扶著右手以降低後座力帶來的準心偏移,然後扣下扳機。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八發子彈全數命中,一切只在轉瞬之間。
大部分子彈都準確地打中頭部,本來潔淨的寺內頓時被血液混雜著腦漿給玷汙。但也不是
所有紅衛兵都被擊中要害,受輕傷的幾人開始鬼哭神號。
他知道附近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很快就會因異常的槍響而前來查看。
「照顧好堪布,解放軍來就說你們都不認識我。」
他攙扶年老受驚的堪布回寺內,將堪布交代給其他札巴安置。
隨後他挺起胸膛,走出寺外迎向聞聲而來的武裝軍人。

他的臉上濺滿未乾的鮮血和腦漿襯著身上殷紅的袈裟,神情淡然,彷彿受多聞天王之命前
來護法的羅剎天。紅軍感到有些驚駭而頓了下腳步。
他已犯下太多罪孽,佛祖不可能允許自己去到香巴拉,更不能再以此罪身連累更多同胞。
只剩一件事必須要做。
他對著眼前的軍人笑了,將還灼熱的槍口熨上自己的太陽穴。
他是雪山上的綠鬃雄獅,一輩子都深愛著一個對象。身心皆奉獻於她,甘願為她犯下滔天
大罪、也甘願為她獻上自己的性命來贖罪。
她的名字叫Tib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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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原本寫這篇時裡面的地名及國名都是用圖博文,結果Ptt無法顯示=_=,只好改成英文通稱
。還在究竟要使用圖博拼音抑或英文譯名之間掙扎許久,希望不會影響到閱讀體驗。
作者: onepart (萬)   2021-10-23 23: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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