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xereo (凜悠悠)
2022-08-14 01:41:2837 - 那天的天氣,似乎已不重要了。
2021年3月19日下午(事發當天)
空氣散發著雪松精油隨著水氧機飄散在空間的味道。
那是依然一塵不染的客廳,
她默默看著孩子的睡臉,
無論世間的萬物如何變化,
唯一不變的是孩子的睡臉。
即便是天垮下來,仍然會充滿愛意注視的臉龐。
她也不例外,為孩子蓋上被子,如往常一般。
她走回廚房,拿出放在包包上的紙條。
揉得出奇地皺,像是不捨與躊躇。
她將它緩緩攤開,放在桌上。
上面寫透了自己熟悉的事情,
當她開始決定時,發現能寫的事情比想像中得多。
怎樣的媽媽會離開孩子?
然後會以什麼姿態離開呢?
她默默地凝望著紙條,並沒有任何答案。
走進書房,望著那些曾經喜愛的書,
再次打開「挪威的森林」,翻了幾頁之後再次放回書櫃。
電腦打開看了幾則留言之後,從抽屜裡拿出另外一隻手機,
試著檢閱所有待辦事項,接著蓋上筆電,
離開了陪伴她多年的2015年末Mac。
她回頭望著它,重新調整了它與桌面的角度。
會讓人更容易發現它嗎?她不知道。
她望著在鏡中的自己,
那是什麼樣的妝容以及神態呢?
帶著那樣的背包,
穿上那樣的牛津鞋。
等待時間過去,她站在陽台思考著每一個步驟。
接著聽到熟悉的哭聲。
過去的她會下意識地直奔而去,
而現在的她用著左手緊緊地抓著右手。
任由這個哭聲持續下去。
她感覺自己的雙眼快被眼淚佔據所有空間,
但是只能保持忍耐。
必須要讓時間輕輕溜過才行,
她緩緩地蹲坐在陽台外與大門之間的狹小空間。
等待著某一種未來。
等待著某一種轉變。
複雜的心情自然不能言喻,
因此雙手格外的抖動。
她聽見孩子的哭聲已經大到一種程度了。
那是一種可能會讓人擔心的程度。
她知道她隨時會心軟。
不。她得說服自己。
她緊握著雙手,忍著時間讓它往下走。
必須等待。等待一通電話。
那通電話猶如扳機,會讓一切改變。
接著她的手掌傳來了震動,
她接起電話,並沒有說話。
電話的那頭捎來了某一個消息,
她點頭,默默掛上電話。
她拿起手機內建的碼錶開始計時,
倒數約35分鐘。
那是安全距離的時間,
會讓一切變得更為安全的時間。
那段時間,她盡量收起自己的情緒,
讓自己從母親的角色慢慢脫離。
雖然那些回憶隨著度秒如年的時間一一湧現。
她最早抱著女兒的時候、啞啞學語的時刻、
第一次微笑的時刻、第一次跌倒的時刻、
第一次頂嘴的時刻、那些都在眼眶前不停打轉。
是啊。為什麼呢?
她得忍住這些。
忍住這些美好、
忍住這些捆住自己的幸福。
是啊。孩子永遠沒有錯。
錯的就算在自己頭上好了。
時間快到了,當時間滑入了倒數2分鐘時,
她快速地打開大門,輕輕靠上門。
她拿起鑰匙,只鎖了一圈鎖。
雖然用了最小的力氣,
但光是這樣的聲音,孩子也聽得到吧?
她彷彿可以透過沉重的鐵門與氣密窗的玄關門外的那個聲音,
感受門內的那個孩子好像聽見了希望,
但是希望最後會隨著她搭電梯下樓而消逝。
她讓自己維持著平日的樣子。
抱持著最自然無誤的狀態前進。
走出電梯、走出中庭、走過只是日常的每一天。
今天的日班警衛是代班警衛,自然不清楚住戶誰是誰,
忙著看著手上的手機,沒有注意到住戶們的出入。
當然,這自然不是巧合。
巧合通常只是拿來形容自己不確定的事物,有著某種隱函數的可能。而真相是這一天是她
特別選出來的。因為比起那些壞掉的監視器而言,一個幹練的警衛會將所有事情瓦解。
曾是社區管委會一員的她,熟悉這個社區的每個角落,包括那些叫修很久的老舊街邊監視
器也一樣。她的包包有一件深色大衣以及鴨舌帽,當她接近巷口時,就像是悠閒散步的人
罩上大衣、戴上帽子。大衣的下擺抵達了小腿,僅僅露出外褲的一部份。大色塊的網格搭
配距離遠的像素被壓縮到一種會誤認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以防萬一,她經過巷口炸雞
店時,假裝倚靠著騎樓柱子試著調整鞋子,依靠著大衣、帽子、柱子,騰出了一個她可以
撕開褲子側邊設計的時間。褲子瞬間多了兩條花紋,多了一層保護,只是多一層慢一點被
過濾出來的時間。多一個也好。
她默默地站在街角,望著這樣平凡的春日。
那樣平凡的星期五午後,像是某一個等待炸雞店餐點的客人。
接著熟悉的貨卡車緩緩地停在巷口外的手搖飲料店。
她先走到手搖飲料店前的那一排停車格,佯裝著自己正從機車置物箱拿出東西。副駕駛座
的門的緩緩打開,一名男子看起來就像是準備到手搖飲料店簽收進貨。對街的電影院剛好
到了換檔時間,這樣的時間當然不是湊巧。走出戲院跟排隊等飲料的人讓這個街道顯得擁
擠。你隨時可能都會聽見媽媽叮嚀著孩子要牽好手的聲音。
她在這樣的混亂之中上車。
車子緩緩駛出社區,就像平凡的春日一樣,
在喧鬧熱鬧聲之中,離開了她原本該走的人生軌跡。
貨卡車在美村路、向上路、公益路街口繞圈。
有時是右轉、有時是左轉,那樣的躊躇似乎在等待對的時間。
最後駛入了咖啡店旁的付費停車場。
當倒車雷達的聲音不再響起時,
她從包包拿出一隻手機,
駕駛座的男子用眼光餘光看了看,於是點了點頭。
她將手機關機。接著裝進一個夾鏈袋。
「謝謝你。」她說。
「所以妳準備好了?」
「我不知道。」她猶豫地看著窗外。
「但妳已經關機了。」
「你會好好照顧她嗎?」
「是啊。反正念華那傢伙短期內不可能好好準時下班的。」
「那警察呢?」
「就看著辦吧。按照計畫那樣。」
「要是真的沒辦法──」
「茉曦啊──」
「嗯?」
「這種話就不用說了。妳我都清楚,無論妳問我幾次同樣的問題,我的答案也是一樣的。
」
「也是。」茉曦的嘴角透出淡淡的苦笑。
「妳要好好珍重。」
「會啊。」
兩人並沒有多說什麼,
引擎聲有時像是莫名的演奏曲,
在兩個不說話的人之中,像是某一種倒數計時。
貨卡車停在停車場原地,
如計畫一般地等待時間流逝。
等待最終的告別悄悄地走上舌尖。
「妳還會寫作嗎?」
「我不知道。」
「妳會放棄那些讀者嗎?」
「我不知道。你問一個放棄家庭的人這個問題?」
「妳隨時可以回家。真的,然後只要好好地跟念華談談。」
「現在說這種話很煞風景。」
「也是。」他搖搖頭。
「我們從高中之後,應該就沒有好好地聊聊了,對吧?」
「對啊。」
「有時候、有些人,很難改變。假使什麼都沒做的話。」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
「一旦我出現,將會讓事情變得很複雜,對吧?那麼──」
「千萬不要。現在不要放棄的話,千萬不要等到那個時候,那是最笨的。就像是我們高中
作弊的時候,最後的最後才承認自己作弊,那是最慘的狀況。」
「所以就這樣了嗎?」
「是啊。該走了。」
「嗯……」
「茉曦──」
「嗯?」
「沒事。只不過──」
他望著她準備離去的臉龐,
他覺得那句話還是不該留在自己口中。
「如果可以,就繼續寫作吧。」他說。
「嗯?」
「我會一直看的。不管妳在什麼地方、還是去哪裡寫作;無論我在哪裡,我都會一直看的
。」
「拜託,我寫的那些東西。真的就只有那樣……只是『那樣的東西』而已。」
「不會。只要有一個人會看,哪怕只有一個人會看,也可以寫下去。」
「可是,無論我怎麼寫我根本不會被人看見──」
「妳要對自己有自信,真的。」
交談當然不是永遠的,
另一輛廂型車駛入停車場,
停在貨卡車的旁邊。
車門緩緩地打開。
一如往常,有一些人下車,
雖然就像是平凡的下車,聊著天,話著家常,
但那代表著是個接風的意思。
那代表著兩人即將告別。
「我得走了。」她說。
「好……茉曦──」
「我真的得走了。」她說。
「就像你寫的『薪水小偷』一樣。接下來無論做什麼樣的工作都好。就算是被人說是薪水
小偷也無所謂,只要還沒有放棄,妳都可以繼續寫下去。」
「哈──薪水小偷。」她苦笑,她不覺得這本小說是什麼樣值得一提的東西,但他似乎很
有信心。
「是啊。這是妳寫的不是嗎?『每個人都有自己覺得有價值的事情。為了這些,就算被人
看輕,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了。』不是嗎?」
「你真的很煩,那小說只是為了──」
「只是為了『拖延』而存在的小說,但卻非常有意義。」他這麼說。
她望著他,那是兩個人花上許多時光堆疊起的產物,
堆疊出某一種堡壘,讓一切變得真實的堡壘。
它就像是某一種燈塔,讓眾人分不清楚真實的方向。
最終,都會在臣服在糖果糖衣下。
某個男人敲著車窗,比著手腕,那象徵著時間。
時間是真的到了,要是不走,
那麼她就得回到那個「溫暖」的家中。
每一日,過著屬於她該過的生活。
無論怎樣都會被人非議的女人,
一旦選擇逃避,就會被掛上罪名的女人,
她望著窗外的那名男子,感受著這股壓力。
是什麼逼自己走到了這一步呢?
是啊。沒有人會真的站在自己身旁為自己想過。
即便是身邊的親人也是。
能為自己想的人,如今在哪裡呢?
只有現在這個坐在駕駛座的舊識嗎?
『平安就是福。』
『結婚就是一種緣分。』
『孩子是無辜的。』
『為了孩子,妳得忍耐。』
那是無數的細語可以擊潰她的感性。
因為一旦選擇了逃避,那麼,任何人都不會憐憫她。
那是罵名、是更多的猜測與標籤。
而他呢?那個從未認真思考的男人,
離婚不會改變他,因為他從未站在她的角度想過。
「妳一定可以寫完『殘花』的,一定可以。」他望著她。
「我……」她實際上想說自己想放棄了。
是害怕嗎?她回頭望著他。
懇切的眼神,不像是偽裝。
「那樣的東西」真的有價值嗎?
「為什麼?」她問。
「什麼?」
「為什麼你會喜歡?」
「喜歡什麼?」
「那部小說。」
「噢……」
她看得出他失望的神情,
因為他想的問題可能不是這個,
但他很快地收起了那個表情。
「雖然我懂得也不多,但是用心寫出來的東西,『可能有著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吧?』我只
是單純被那樣的感覺所吸引而已。」
「只是如此?」
「是啊。」他點頭,她看得出來他眼中的真實。
車窗外的男人似乎失去了耐性,再次敲了車窗玻璃。
她下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那個男人與她交談了一番,緩緩地走進了隔壁的廂型車。
他聽不見兩人的對話,
也許是車室的隔音,
也許是自己已經做好告別的心理準備。
他拉下手煞車,照著計畫駛出了停車場。
那天的天氣,似乎已不重要了。
計畫開始之前,他總是煩惱著許多不重要的細節。
路況、時間、天氣、地點,各式各樣的細節充斥著他腦中。
他將貨卡車駛進了郊區的汽車處理廠,
看著壓縮機將車子壓縮成心如止水的平面,
再看著碾轉機將那些空殼分成碎片,
如同某個心裡的自己一樣。
他沿著處理廠外的大馬路步行到附近的公園,
坐上早就放在那裡的檔車,
接著回到了熟悉的夜市鬧區。
他不期待第一天會有所獲,
但最終他還是等到了那通電話。
他裝傻,灑脫地當著大家眼中的那個人。
掛上電話後,他再次吞吐煙霧。
望著手上叼著的煙,思索了一陣之後,
將它丟在電線杆旁。
他發動他的檔車,
離開之前在夜市買了一份雞蛋糕。
他從不吃甜的,
但他知道這應該會有幫助。
小柔最喜歡吃雞蛋糕了,
茉曦這麼叮嚀他。